第4章 走出荊楚大地 確立救國的道路
- 李漢俊(中共一大代表叢書)
- 田子渝
- 6279字
- 2025-07-16 10:23:22
1918年歲末的一天,李漢俊乘船回國,當褐色的海岸線出現在他眼前時,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感情一下子迸發出來:“祖國!中國!故鄉!”他扶了扶眼鏡架,與同伴們情不自禁歡呼起來。
李漢俊回到上海后,初住在法租界霞飛路(今淮海中路)湖北善后公會對面的漁陽里(今淮海中路567弄)內。在那里他與同邑友人詹大悲為鄰居。這位老鄉比李漢俊長5歲,有著非凡的經歷。詹大悲原名培翰,又名翰,字質存,1887年8月3日出生于湖北蘄春。1907年投考湖北黃州府中學堂時,就受到革命思想的影響,與宛思演、梅寶璣等組織證人學會,在同學中傳播革命思想。1908年到漢口辦報。1910年12月,任《大江白話報》主筆,后將報名改為《大江報》。與此同時,他參加革命團體文學社,擔任文書部長。1911年7月26日,他在《大江報》上刊登署名文章《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為此被清政府逮捕,在法庭上據理力爭。《大江報》案使他名聲大噪,一時成為全國新聞人物。
辛亥武昌首義,詹大悲被迎出獄,立即在漢口成立軍政分府。漢口失守后,東走九江、上海從事革命活動。1914年在日本成為孫中山新成立的中華革命黨的第一批成員。1915年回國,準備回湖北策動反對袁世凱的武裝起義,不幸在上海被捕。袁世凱死后,才獲釋。之后到廣州參加護法。護法運動屢屢受挫,他來到上海,重新思考革命的道路究竟應該如何走。正當這時他結識了李漢俊。他與這位新識的小同鄉一見如故,倆人合作翻譯了日本佐野學作的《勞動者運動之指導原理》,在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表。
1919年初春,董必武、張國恩[6]從鄂西到上海,客居湖北善后公會。詹大悲與他們是多年并肩戰友,特別是與董必武為莫逆之交。他們早在辛亥武昌首義時,就結識于江漢。起義爆發后,董必武激動萬分地從偏遠的家鄉趕到省城,投身革命,參加了漢口保衛戰。這時他與詹大悲認識,從此他們并肩戰斗。詹大悲立即將新識的朋友介紹給董、張。李漢俊很快成為他們的思想中心,尤其對董必武來講至關重要,他的思想受到這位比自己小4歲的年輕人影響,改變了他的人生之路。
董必武,名賢琮,15歲時改名用威,號璧伍,“必武”是他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后,以號代名時,用號的諧音。他于1886年3月出生在湖北黃安(今紅安),與李漢俊一樣,他生活在一個清貧的教書先生的家庭里,所不同的是,他受到傳統儒學的教育要比李漢俊深得多。17歲時就中考,但風雨如磐的社會沒有使他沿著求“功名、做官”的仕途走下去,而走上了“造反”的道路。辛亥革命武昌首義爆發時,他毅然割掉了辮子,參加了革命,成為孫中山的忠實信徒。民國初,他為了民主共和,二次入獄,二次亡命日本。1918年到鄂西,擔任鄂西靖國軍秘書,投入反對北洋軍閥的護法斗爭。次年春,為鄂西靖國軍總司令蔡濟民遇害,到上海向孫中山求援,請他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然而“孑然無助”的孫中山除了表示同情外,也是無能為力。
從辛亥革命到二次革命,從秘密反袁軍事行動到公開的護法運動,一次次的流血拼搏,一次次的慘痛失敗,使董必武陷入深深的迷惘和困惑之中。他開始認識到舊路——孫中山的依靠軍閥打軍閥是絕路,革命要從頭來。新路在何方?
李漢俊成了他的指路人。他們這四個湖北人幾乎天天見面,熱烈討論匡時濟世之良策。李漢俊向他們介紹了十月革命和蘇俄的情況,將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書籍和日本進步雜志《黎明》《改造》《新潮》等推薦給同鄉。董必武等雖然一時看不甚懂,但他們抱著濃厚的興趣認真地閱讀。他們的生活是清貧的,詹大悲將自己的衣服和蚊帳也拿出去典當,與董必武共穿一件長衫,但他們的精神生活卻是非常富裕的。他們廢寢忘食地學習,一心一意地讀書,領略其中精義。
他們在一起經歷了五四運動的洗禮,看到人民群眾極大的革命力量,備受鼓舞。革命之路如何走?他們經常商量這件有關國家命運的大事。董必武與張國恩初步的想法是回到武漢辦一份為人民說話的報紙,擬定報名為《江漢日報》。1919年8月,董拿著孫中山先生給的100元川資回到家鄉,用其中的40元印刷了股票、章程、宣言等,積極籌募基金。后因籌款困難,這一計劃無法實現。他和張國恩又準備從改造湖北教育會和辦學校入手,以達到改造整個社會的目的。但是嚴酷的現實,使他們的報國愿望屢受挫折。憂思國危的情感和一時找不到改變環境辦法的焦慮使他陷入極大的苦悶之中,于是他寫信給李漢俊,述說這種心情。
10月6日,李漢俊寫了一封長1.5萬余字的回函,闡述了他對改造社會的意見。這封長信后來標上《改造要全部改造》的標題,發表在《建設》月刊第1卷第6號(1920年1月)上,雜志社加了編者按:“這篇本來是李君答朋友的一封信,因為這個問題是現在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所以李君答應本社拿來發表……我們希望社會上對于這個問題,加多一點注意,來研究解答他。”對于社會改造根本之途,由于信有很強的針對性,所以李漢俊主要是從精神層面來剖析。
首先試圖通過總結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尋找造成黑暗社會的病根。李漢俊認為人的本性、自然性原本是透明的、虛無的,所謂善與惡都是不合理的環境造成的,從而使人類社會生出許多“強者”(統治者)、“圣人”。他們制造出制度、道德、法律,設下束縛人思想的種種圈套,破壞人的本性、自然性,禁錮人們的思想,生出了許多罪惡。他說中國社會長期停滯不前的原因,就是因為思想沒有解放,不敢懷疑,沖破統治者設下的圈套。而歐洲宗教革命、日本明治維新之所以推動歐洲、日本社會產生巨大的進步,就是因為敢于懷疑傳統思想,敢于突破思想上的種種圈套,因此中國必須開展一場思想啟蒙運動,沖破“如鐵似繭重重包圍的環境”,社會才能“進化”。
其次論述了制度、道德和法律的關系。李漢俊用架子、架子內的網和網上糊的壁(墻)來比喻這三者之間的關系。這三者都是統治者用來束縛人思想的圈套,制度好比是用幾根木柱甚或鐵柱結構起來的一個架子,道德是維護制度的,好比是用竹片甚或鐵棍在那個柱子的架子上面做成的網子。法律是補充道德之不足,好比是在那網子上,用紙糊成的壁,或者用泥甚或用三合土泥成的墻。這三者之間,道德是支配一切的,所以千百年來,統治者不斷加固這個架子,最后使這個架子變成“無點空隙的死牢”。中國要進化,就必須沖出這個死牢。
再次賦予老子學說以時代的含義。中國傳統的道德觀是儒家的道德觀,他猛烈攻擊孔學,指出現在北京政府非常崇拜、信仰、遵奉孔丘的學說,北洋政府的大小官員無一個不是孔丘的孫弟子,是活孔丘;中國要進化,就必須鏟除舊道德,樹立新道德。與孔丘的舊道德相對立的是老子學說。他心目中的老子學說,已經有了新的內容。老子的無為是與孔丘的有為相對抗的,孔丘的有為是叫人做官,滅絕人的本性、自然性,而老子的無為并不是叫人不做事,而是主張人去大奮斗、大拼命、大為的。中國人應該發揚這種無為的精神。
最后批評了各種錯誤的救國之途,指出改造中國的根本之途。五四運動以后,在廣大知識分子中圍繞著革命還是改良的問題,對社會改造的道路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其中調和主義和教育救國論有相當的市場。李漢俊重點批判了這兩種錯誤的觀點。對于調和主義,他指出調和本是英國政治家用的一個詞,調和是用在性質相同,不過質量有點輕重,顏色有點濃淡的東西里面的。中國與英國的歷史背景、價值觀、社會性質均不同,而中國的調和者則看不到這些,用英國進化的辦法解決中國的社會問題,是行不通的。辛亥革命、二次革命的失敗,說明中國不能實行調和主義,只能革命。教育與社會是局部與全局的關系。湖北教育之所以糟,是因為整個社會糟,“我們湖北不只教育會糟,因為湖北全部糟,才能容教育會糟;我們中國不只湖北糟,因為中國全部糟,才能容湖北糟。我們現在要救中國,只有大破壞、大創造、大破壞!!!大建設!!!”
通過李漢俊這個中介,董必武的思想發生了質的飛躍,開始樹立起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他后來曾回憶:“當時社會上有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日本的合作主義等,各種主義在頭腦中打仗,李漢俊來了,把頭緒理出來了,說要搞俄國的馬克思主義。”[7]從此,他與資產階級民主思想訣別,成為“遵從馬列無不勝,深信前途會伐柯”的共產主義戰士。
在1919—1920年的中國思想界,李漢俊代表了最先進的立場。他不僅在友人中宣傳馬克思主義,而且積極地在報刊上傳播科學社會主義。五四運動后,他的第一件最有價值的事就是參加了《星期評論》編輯部的工作。
《星期評論》是戴季陶、沈玄廬、孫棣三于1919年6月8日在上海創辦的。它是我國五四運動的直接產物,是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一家革命刊物。這在它的宗旨中說得十分清楚:“就是在發揮五四、六五兩大運動的精神,來創造五四、六五兩大運動而起的人類運動。”它以“天下為己任”的主人翁的態度,公開宣稱世界是我們的世界,國家是我們的國家,對于“人的究竟、國家的究竟、社會的究竟”都要進行“徹底的思索”。將自己“切實的主張”發表出來,“以供天下人研究,求天下人批評”。
李漢俊是這個刊物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何時參加星期評論社的工作,目前難以考察出準確的時間。1919年8月17日,他就以“先進”的筆名開始在該刊第11號上發表文章,從文章的語氣和文章的數量上(例如第11號上他就發表了兩篇文章),可以斷定他不遲于8月17日成為該刊編輯。大致在這個時間,《星期評論》開始宣傳馬克思主義,標志是第10號(8月10日)上發表恩格斯起草的《愛爾福特宣言》和第11號(8月17日)上發表李漢俊的《怎么樣進化?》(宣傳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這絕非偶然。1920年2月,星期評論社的總發行及編輯所從愛多亞路新民里5號搬到法租界白爾路(今西門路)三益里17號李漢俊的寓所。從此,他就成為該社的“思想領導中心”[8]。
《星期評論》在五四時期的影響是巨大的。問世后,立即在社會上激起強烈的震動,引起了思想輿論界的密切注視。上海《民國日報》《申報》均刊登了出版消息。《新青年》第7卷第2號(1920年1月1日)上,稱頌它是“最有力的周刊”。《新教育》第5期(1919年11月)稱贊它與《每周評論》是我國“輿論界中最亮的兩顆明星”。
它受到了廣大進步青年的熱烈歡迎,銷數從最初的1000份,逐月增加,一度銷售十幾萬份。許多進步團體將《星期評論》列為向廣大青年推薦的主要雜志之一。武昌利群書社,北京、天津中華書局,杭州教育潮社,長沙體育周刊社等均為之推銷。浙江第一師范共有師生400余人,訂閱《星期評論》便有400余份,幾乎人手一本。許多讀者紛紛投書報刊,盛贊《星期評論》是我國宣傳進步思想最有力量的刊物之一,其中一部分人曾受到它的影響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李立三后來曾指出:在五四時期反抗帝國主義、反抗封建勢力的刊物中間,“最占勢力的是新青年社和星期評論社”[9]。1946年夏,周恩來同美國記者李勃曼談自己的經歷(見《瞭望》周刊,1984年第2期)時,指出《星期評論》《新青年》和《每周評論》都是進步刊物,“對我的思想都有許多影響”。此外惲代英、俞秀松、施存統、楊之華等人的文章、回憶錄、書信都忠實記錄著《星期評論》在他們思想演變中所起到的推動作用。
在星期評論社周圍團結了一批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1920年3月,施存統與一個浙江青年從北京抵達上海,經李大釗介紹,參加了星期評論社的工作。這位青年原名俞壽松(1899—1938),字柏青,后名秀松。他早年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參加了五四運動。他在星期評論社工作期間,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很快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當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成立時,他擔任第一任書記。施存統也是從這里出發到日本,并在那里建立起旅日共產黨早期組織。
星期評論社還是中國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與外國社會主義者和同情中國革命的友好人士的聯絡點。五四運動后的第一個秋天,宮崎龍介(1892—1971)來到上海。他是宮崎寅藏的兒子,宮崎寅藏是孫中山先生的日本密友,長期支持中國革命。宮崎龍介受到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成為日本社會主義者。他是李漢俊、戴季陶的日本知音,到中國后,立即到星期評論社,與李漢俊等取得了聯系。
9月22日,李漢俊陪他到莫利愛路29號(今香山路7號),造訪孫中山先生。孫中山先生很高興地接待來訪者,在客廳里與他們交談。李漢俊問孫中山先生:“先生,中國革命會成功嗎?”孫中山皺著眉,搖搖頭說:“希望都破滅了,當務之急是喚醒民眾。以前的方針政策從總體上講是錯誤的。南方派的人物如今都開始了反省和思考,反省才有進步。幼稚的日本政治家們如果多反省一點,東亞問題就不會那么多糾纏不清了吧?”
隨后宮崎談到南北和議的問題,他問北京政府派北方議和總代表王揖唐到上海來的目的。孫中山先生說:“昨日,他來過,說是要恢復舊國會和擴充國會的權限,真是好笑。”說畢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
他們笑這位所謂的議和總代表還有一個小插曲。王來上海時,帶了300個隨從和300萬元的活動經費。上海各界卻不歡迎他的到來,女學生團體發表了要殺死王代表的激烈言論,嚇得他的隨從們膽戰心驚,四處躲藏,最后竟丟下議和代表逃回北京。300萬元對王揖唐的尷尬處境也絲毫沒有什么幫助,他到孫中山先生寓所拜訪時,被門衛“宰”了十幾元錢的事,著實讓孫中山先生的僚友們大笑了一番。
過了幾天,宮崎到李漢俊家,與上海學生團體和全國學生聯合會的代表見面,詹大悲也趕來。他們一起“肆無忌憚、高談闊論地議論通向未來理想的中國社會的道路”,談話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大家的看法基本一致。李漢俊對中國最近的局勢很不滿,主張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國家問題,“是無論如何也是行不通的”。宮崎先生回國后,將在中國的見聞寫成《寄自新裝的民國》,發表在日本《解放》雜志第1卷第7號(1919年12月)上,留下了這段十分珍貴的史料。他一生致力于日中友好,新中國成立后,多次訪華。
李漢俊與戴季陶等在星期評論社還接待過其他日本朋友和朝鮮早期共產主義者。1920年4月,共產國際代表維經斯基一行到上海后,首先與新青年社和星期評論社取得聯系,商談在中國建立無產階級政黨的問題。
《星期評論》在李漢俊與戴季陶、沈玄廬的共同努力下,在宣傳馬克思主義方面,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毫不遜色于《新青年》。1920年6月6日,在上海租界工部局和軍閥政府的迫害下,被迫停刊。他們在此期間還共同參加了上海共產黨早期組織的創建工作,然而他們的政治歸宿卻迥然不同。戴季陶剛參加上海共產黨早期組織的籌備工作,就立即退出。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他創立了“戴季陶主義”,瘋狂反對中國共產黨和國共合作,成為蔣介石的“理論家”。
戴季陶現象值得歷史工作者去研究,為什么一個在五四時期,以飽滿的政治激情宣傳馬克思主義、俄國革命,在我國第一個提倡建立無產階級新文化,并將自己的寓所漁陽里6號提供給中國共產黨,成為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機關(上海外國語學社)所在地的人,五六年后,就“系統”地反對起馬克思主義,變成被國民黨稱贊為“反共最早、決心最大,辦法最徹底”的人物?1949年2月12日,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戴季陶終于對中國國民黨和他的把兄弟蔣介石徹底絕望了,走上了自殺的道路。
在參加共產黨的問題上,沈玄廬比戴季陶要堅決一點,他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成員之一,也是黨內最早從事農民運動的黨員。1925年5月,因反對國共合作,反對無產階級革命,被中國共產黨開除黨籍,隨后成為國民黨西山會議派的成員。大革命失敗后,在浙江參加殺害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的“清黨”活動。1928年8月28日,被國民黨系統的人刺殺身亡。
李漢俊和李大釗等形成了中國最先進的社會角色群體,在五四時期,通過革命的實踐,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以他們的勇敢、熱情和智慧,在中國古老的大地上,宣傳新文明,讓來自萊茵河—泰晤士河畔的馬克思主義鮮花,在產生過燦爛華夏文明的古國吐芳飄香。
李漢俊處在“荊天棘地之間”[10]尋求救國道路,深知前景險惡,但毫不畏懼,勇敢地踏上了艱難而又坎坷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