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提帕薩的婚禮
- 我身上有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 (法)加繆
- 3747字
- 2025-07-10 17:40:28
劊子手用絲質絞索勒死卡拉法樞機主教時,繩索斷裂:行刑不得不重復兩次。樞機主教注視著劊子手,始終不屑于吐露只言片語。
——司湯達 《帕利亞諾公爵夫人》
春日里的提帕薩,眾神棲居于此。他們在陽光與苦艾的氣息中低語,在銀甲般閃爍的海面、無瑕的碧空、繁花掩映的廢墟間,在石堆里翻涌的光瀑中顯現神跡。正午時分,原野被陽光浸染成濃墨。人眼徒勞地捕捉著睫毛邊緣顫動的光斑與色點,除此別無他物。馥郁的草木香氣灼燒著喉嚨,在凝滯的酷熱中令人窒息。極目遠眺,唯有舍努阿山的黑色輪廓扎根于村落周圍的山丘,以沉穩而莊重的節奏向海天交界處延伸,最終匍匐入蔚藍的波濤。
我們穿過村莊,眼前豁然展開一片海灣。闖入這個黃藍交織的世界時,阿爾及利亞夏日土地那灼熱而芬芳的吐息將我們擁入懷中。隨處可見的九重葛從別墅圍墻上垂下玫瑰色的瀑布,庭院里木槿花泛著初綻的淺紅,濃密的茶香玫瑰如奶油般豐腴,還有修長的藍色鳶尾勾勒出精致花徑。每塊石頭都蓄滿陽光的溫度。當我們從金盞菊色的巴士下車時,屠夫們正駕駛紅色貨車進行清晨的巡游,喇叭聲穿透晨霧召喚著居民。
在港口左側,一道干砌石階穿過乳香黃連木與金雀花叢,蜿蜒通向廢墟。小徑途經一座矮小的燈塔,隨后便縱身躍入廣袤鄉野。燈塔基座處,肥厚的多肉植物垂掛著紫、黃、殷紅的花朵,一直蔓延至海邊礁石——浪濤正吮吻著那些礁石,發出濕漉漉的接吻聲。我們佇立在微風中,半張臉被陽光烘得發燙,凝望天光傾瀉而下,海面平滑如緞,浪花綻開粲然皓齒的微笑。踏入廢墟王國之前,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作為旁觀者駐足。
沒走幾步,苦艾草的氣息便扼住了我們的喉嚨。它們灰白的茸毛覆蓋著無邊無際的廢墟。在烈日炙烤下,草葉蒸騰出濃烈的芬芳,大地向整個天宇傾吐著令人醺然的烈酒,連蒼穹都為之搖晃。我們向前走著,去迎接愛與欲望的造訪。這里不需要訓誡,也不需要人們在崇高事物前慣常索取的那種苦澀哲理。在陽光、熱吻與野性芬芳之外,萬物皆顯虛妄。至于我,從未想過要獨享此地。常與所愛之人同游,從他們臉上讀出的,是愛情綻放時那清澈的笑靨。在這里,我把秩序與尺度留給他人。自然與海洋的汪洋恣肆已將我全然占據。在這廢墟與春天的婚禮上,石塊掙脫了人類強加的光滑表皮,重新做回自然的子民。為了迎接這些浪子回頭,大地鋪就了錦繡花毯。廣場的石板縫間,天芥菜探出圓潤的白腦袋,鮮紅的天竺葵將血淚灑在昔日的屋宇、神廟與市集之上。正如淵博的學識終將人引回上帝身邊,經年累月后,廢墟也重返了大地母親的懷抱。如今往昔終于離它們而去,再沒有什么能干擾那股神秘力量——那將它們引向一切墜落之物核心的永恒引力。
多少時光,我在這里揉碎苦艾、撫觸殘垣,試圖讓自己的呼吸與這世界洶涌的嘆息同頻!埋身于野性的芬芳與昏昏欲睡的蟲鳴交響中,我睜大雙眼,敞開心扉,直面這被熱浪浸透的蒼穹那令人窒息的壯美。成為真正的自己,尋回生命本真的尺度,并非易事。但每當凝望舍努阿山堅實的脊梁,我的心便因某種奇異的篤定而平靜下來。我學著呼吸,融入其中,終至完滿。我攀過一座又一座山丘,每座都賜我以饋贈——比如那座立柱丈量著日晷軌跡的神廟,從那里可以俯瞰整個村落:粉白的墻壁,翠綠的游廊。又比如東側山丘上的巴西利卡:墻體猶存,四周排列著出土的石棺,大多仍半掩于泥土,仿佛還在參與大地的生命。這些石棺曾安放過亡者,而今卻生長著鼠尾草與野蘿卜。圣薩爾薩教堂雖是基督圣地,但從每個缺口望出去,映入眼簾的盡是世界的韻律:栽滿松柏的山丘,或是二十米外卷起白浪的海洋。承載著圣薩爾薩教堂的山丘頂部平坦,風穿廊柱更顯浩蕩。晨光里,無邊的幸福在天地間輕輕搖曳。
那些需要神話慰藉的人何其貧乏。在這里,諸神不過是晝夜奔流中的枕木或路標。我只需描述:“這是紅,是藍,是綠;這是海,是山,是花。”何須搬出狄俄尼索斯的名號來訴說我對揉碎乳香黃連木果實的癡迷?得墨忒耳的古頌詩里那句“得見世間至美者,誠為有福之人”,難道不比我日后所有的冥思都更直抵本質?看見,在這片土地上真切地看見——這至簡的真理豈容遺忘?厄琉息斯秘儀只需靜觀即可參悟。而在這里,我深知自己永遠無法真正貼近這世界。必須褪盡衣衫躍入海中,讓肌膚滿載大地的芬芳在咸水里滌蕩,完成陸地與海洋唇齒廝磨千年渴望的纏綿。入水瞬間,寒流如膠質般裹挾全身,耳畔嗡鳴,鼻酸唇苦;揮臂游弋時,水珠綴滿的手臂破浪而出,在陽光下如鎏金般閃耀,又擰轉全身肌肉再度劈開水面;湍流拂過軀體的每一寸,雙腿攪動漩渦的暴烈占有——直到天地界限徹底消融。上岸時癱倒在沙灘上,向世界徹底臣服,重新墜回這副血肉之軀,在烈日中昏聵恍惚,偶爾瞥見手臂上漸干的水痕里,金絨毛與鹽粒正隨波光粼動。
在這里,我領悟了所謂榮耀的真諦:那便是肆意去愛的權利。世間唯有這一種愛值得追尋。擁抱一個女人的軀體,亦是將天上傾瀉入海的奇異歡愉擁入懷中。稍后,當我縱身撲進苦艾叢,讓芬芳浸透全身時,我將清醒地意識到——摒棄所有成見——自己正在踐行某種真理,這真理屬于太陽,也終將成為我死亡的注腳。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此押上了全部生命,這散發著滾燙石塊氣息的生命,浸透了海潮的嘆息與此刻漸起的蟬鳴。微風沁涼,碧空如洗。我狂熱地愛著這樣的生活,并渴望自由地訴說:它賦予我生而為人的驕傲。盡管常有人告誡:這沒什么可驕傲的。不,當然值得驕傲:這陽光,這海洋,我青春躍動的心臟,帶著咸味的軀體,以及這片黃藍交織的廣袤舞臺——溫柔與榮耀在此相遇。我所有的力量與才智,都該用來征服這片天地。此處萬物都讓我保持完整,我不曾舍棄任何部分,也不戴任何面具:只需耐心修習生活這門艱深的學問,它遠比那些處世之道更值得窮盡一生。
正午將至,我們穿過廢墟返回港口邊的小咖啡館。陽光與色彩如鐃鈸般在腦中轟鳴,此刻滿室陰涼是何等恩賜——還有那杯凝著水珠的冰鎮薄荷茶!門外,海水與滾燙的塵土之路仍在燃燒。坐在桌前,我試圖透過顫動的睫毛捕捉白熱天空中斑斕的眩光。汗珠浸濕面龐,輕薄衣衫下的身體卻清涼干燥,我們都舒展著那種與世界完成婚禮后的幸福倦意。
這家咖啡館的餐食粗陋,鮮果卻很充足——尤其是桃子,咬破果皮的剎那,汁水便順著下巴流淌。當牙齒陷入桃肉的瞬間,我聽見血液在耳膜上擂鼓,睜大雙眼凝視萬物。正午的海面鋪展著浩瀚的寂靜。一切美的事物都自帶傲氣,而今日的世界正從每個毛孔滲出它的驕矜。面對此情此景,既然我懂得歡愉并非生命的全部,又何必否認活著的喜悅?幸福從來不是恥辱。可如今愚人當道——我將那些畏懼享樂之徒皆稱為愚人。世人總對我們耳提面命驕傲之罪:看啊,那正是撒旦的墮落。當心,他們叫嚷著,你會萬劫不復,會耗盡元氣。后來我確實領教過某種傲慢的危害……但在某些時刻,我仍忍不住要索求這天地共謀賦予我的活著的驕傲。在提帕薩,“我看見”等同于“我確信”,我絕不固執地否認雙手可觸、雙唇可吻之物。我不需要將它們雕琢成藝術品,只想訴說其中的差異。提帕薩于我,恰似那些被用來隱喻世界觀的文學角色。它同樣在見證,以雄性的方式見證。如今它是我的主角,愛撫與描摹它時,我的醉意永無盡頭。生命有時,見證生命亦有時。創作之時則不那么天然——我只需用整副身軀去生活,用整顆心臟去見證。活在提帕薩,見證提帕薩,藝術自會隨之而來。此中自有大自由。
在提帕薩,我從不逗留超過一日。看一處風景,總會有饜足的時刻——正如要看得足夠,又需漫長的光陰。群山、天空與海洋,都如同面容:當我們只是凝視而非真正看見時,終將發現其荒蕪或輝煌。但每張面孔若要煥發神采,都必經某種重生。人們總抱怨自己太快厭倦,卻忘了該驚嘆——世界只因被我們遺忘片刻,重逢時便又嶄新如初。
傍晚時分,我回到公園里較為規整的一隅——那是在國道邊修葺成花園的角落。掙脫香氣與烈日的喧囂后,晚風沁涼的空氣中,心靈漸歸平靜,松弛的軀體品味著愛欲饜足后滋生的寧謐。我坐在長椅上,看暮色將原野的輪廓漸漸暈染。我已心滿意足。頭頂的石榴樹垂著花苞,緊閉而皺縮如攥緊的小拳頭,卻攥著整個春天的希望。身后的迷迭香散發著酒釀般的芬芳,丘陵在樹影間若隱若現,更遠處海平線如絲帶蜿蜒,天空像收攏的船帆,將全部柔情停泊在此。心中涌動著奇異的歡愉,那正源于澄明的覺知。演員們深諳這種感受——當意識到自己完美詮釋了角色時,確切地說,當舉手投足與理想人物的姿態完全重合,仿佛踏入預設的圖景又突然令其隨自己的心跳復蘇時,便是如此。此刻我正體會著這種精準:我演好了自己的角色。盡了一天為人的本分,終日與歡愉為伴并非非凡成就,而是在某些境遇里,幸福成為義務時,我們心懷感動完成的使命。于是我們重歸孤獨,但這一次,孤獨里盛滿了圓滿。
此刻,樹梢已棲滿飛鳥。大地在沉入幽暗前吐出悠長的嘆息。待第一顆星亮起,夜幕將垂落于世界的舞臺。那些光芒四射的白晝諸神,將重歸他們日復一日的死亡。但另一些神明即將降臨——盡管面目更晦暗,那些斑駁的容顏卻將從大地的心臟誕生。
此刻,海浪在沙灘上無休止綻放的聲響,穿過金色花粉舞動的空間,抵達我的耳畔。海洋、原野、寂靜與這片土地的芬芳,讓我飽吸馥郁的生命,我咬下這世界已然成熟的金色果實,任它濃烈甘甜的汁液沿著唇邊流淌,心潮澎湃。不,重要的不是我,也不是這世界,而是兩者之間那份默契與靜默孕育的愛意。這份愛,我不屑獨自占有——我清醒而驕傲地知道,它屬于整個與陽光海洋同源的種族:鮮活而醇美,因質樸而崇高,他們佇立海灘,向著璀璨天空報以會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