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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巨變時代(全2冊)
  • (英)肯·福萊特
  • 8332字
  • 2025-07-14 15:10:31

第一章

那天之前,薩爾·克利瑟羅從未聽過丈夫尖叫。那天之后,她也再沒聽過,除了在夢中。

她到達(dá)布魯克菲爾德時已是正午。微弱的光線穿透遮蔽天空的珠灰色云層,她根據(jù)光線明暗估算出時間。這片四英畝[1]的泥濘田地很平坦,一條湍急的小溪從側(cè)面流過,田地南端有一座低矮的小山。那天又冷又干,但雨已經(jīng)下了一個星期。她的腳踩進(jìn)水坑,發(fā)出噗噗的聲響。抬腳時,她費了不少勁才把自制的鞋子從黏糊糊的淤泥里拔出來。路走起來相當(dāng)辛苦,但她是一個高大強壯的女人,不容易感到累。

四個男人正在收獲冬蘿卜。他們把那些大疙瘩似的棕色塊根從莖上折斷,拿起來,堆在寬而淺的柳條筐里。一個筐子裝滿后,男人們會將其搬到山腳下,把蘿卜倒入一輛結(jié)實的橡木四輪車?yán)铩K_爾看到他們的任務(wù)即將完成,因為田地這一頭的蘿卜已經(jīng)采摘完畢,男人們正在另一頭靠近小山的地方勞作。

這些雇農(nóng)都穿著相同的服裝——上身是無領(lǐng)襯衫,下身是由妻子在家縫制的及膝馬褲,襯衫外套著的馬甲要么是二手貨,要么是富人不要的淘汰品。馬甲是穿不破的。薩爾的父親曾有一件花哨的雙排扣馬甲,帶著紅棕雙色條紋,鑲有穗邊,是城里某個花花公子丟棄的。她從沒見過父親穿別的衣服,連他下葬時都沒有。

男人們腳上穿的也是二手靴子,看上去不知修補過多少次。每個人都戴著帽子,而且款式各不相同:一頂是兔皮帽,一頂是寬檐草帽,一頂是高高的氈帽,還有一頂是可能曾屬于海軍軍官的三角帽。

薩爾認(rèn)出了那頂兔皮帽,它屬于她的丈夫哈里。帽子是薩爾親手做的——在那之前,她抓住兔子,用石頭砸死了它,剝了皮,放進(jìn)鍋里和洋蔥一起煮。不過,即使沒有那頂帽子,她也能從遠(yuǎn)處認(rèn)出哈里,因為她丈夫蓄著一把醒目的姜黃色絡(luò)腮胡。

別看哈里身材瘦長,他實際上相當(dāng)強壯——他的筐里也裝滿了蘿卜,同那些比他高大的人一樣。只消望一眼泥濘田地另一頭那副瘦精精、硬邦邦的身體,薩爾心中就會騰起一小簇欲望的火焰,半是愉悅,半是期待,仿佛從冰冷刺骨的戶外走進(jìn)了燃著柴火的溫暖室內(nèi)。

穿過田地時,薩爾開始聽到男人們的聲音。每隔幾分鐘,就會有人互相呼喊,短暫地交談幾句,然后在一陣大笑中結(jié)束對話。她聽不清他們口中的字句,但猜得出他們在說什么。應(yīng)該有雇農(nóng)之間假裝好斗的打趣,還有樂呵呵的嘲謔揶揄和笑嘻嘻的污言穢語,當(dāng)然也免不了體貼的噓寒問暖,這些問候足以緩解重復(fù)的沉重勞動帶來的乏味感。

第五個男人站在車旁看著雇農(nóng),手里拿著一根短馬鞭。他打扮得更精致,身穿藍(lán)色燕尾服和擦得锃亮的黑色及膝靴。他叫威爾·里迪克,三十歲,是巴德福德村鄉(xiāng)紳[2]的長子。這塊地是他父親的,馬和車也是。威爾留著長及下巴的濃密黑發(fā),看起來怏怏不樂。薩爾猜得到原因。監(jiān)督蘿卜收割不是他的工作,他覺得這活計有失他的身份。但里迪克老爺?shù)牡禺a(chǎn)管理人病了,威爾被派來頂班,所以他滿肚子不樂意。

在薩爾身邊,她的兒子光著腳跌跌撞撞地走過泥濘的地面,竭力跟上她的步伐。她轉(zhuǎn)過身,彎下腰,毫不費力地把兒子抱起來,讓他把腦袋靠在她肩上,單臂摟著他,繼續(xù)往前走。薩爾緊抱著兒子瘦弱而溫暖的身體,力道大得有點兒過分,但這只是因為她太愛兒子了。

薩爾本可以多生幾個孩子,但她經(jīng)歷了兩次流產(chǎn)和一次死產(chǎn)的痛苦,對再次生育已不抱希望。她開始告訴自己,像他們這么窮的人家,有一個孩子已經(jīng)足夠。她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的孩子,也許愛得過頭了,因為她知道孩子常因疾病或意外夭折,若失去了這個孩子,她肯定會肝腸寸斷的。

她給兒子取名為克里斯托弗,但克里斯托弗牙牙學(xué)語時沒法念清自己的全名,只能發(fā)出“基特”兩個字,于是她將錯就錯,索性這樣叫了下去。現(xiàn)在基特六歲了,但身材比同齡人矮小。薩爾希望他長大后能像哈里一樣,瘦削但強壯。他的確已經(jīng)遺傳到了父親的紅發(fā)。

午餐時間到了。薩爾提著的籃子里裝著奶酪、面包和三個皺巴巴的蘋果。薩爾身后不遠(yuǎn)處是另一個村婦,安妮·曼,她精力充沛,與薩爾同齡;對面又走來兩個女人,剛下山,也是來給丈夫送飯的,臂彎里挎著籃子,孩子緊跟在身邊。男人們滿懷感激地停下工作,在馬褲上擦擦沾滿泥巴的手,朝小溪走去。他們可以坐在那邊的草地上。

薩爾走到小路上,輕輕放下基特。

威爾·里迪克從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帶表鏈的懷表,皺著眉瞅了瞅。“還沒到中午呢。”他高聲道。薩爾確信他在說謊,但其他人都沒有表。“繼續(xù)工作,你們這些家伙。”他喝令道。薩爾對此并不驚訝。威爾刻薄寡恩。他父親里迪克老爺鐵石心腸,而威爾就稱得上心腸狠毒了。“把活兒干完再吃飯。”他說。他口中的“吃飯”二字帶著一股子輕蔑的語氣,好像雇農(nóng)的飯菜有什么可鄙之處似的。她想,威爾自己會回莊園宅邸去吃烤牛肉和土豆,也許還會配一壺烈性啤酒。

三個男人彎下腰接著干活兒,但第四個沒有。他是哈里的叔叔艾克·克利瑟羅,一個五十來歲、胡子花白的男人。他用溫和的語氣說:“里迪克少爺,最好別把車裝太滿。”

“滿不滿我說了算。”

“請恕我冒昧,”艾克堅持道,“但剎車快磨壞了。”

“這該死的車一點兒毛病也沒有,”威爾說,“你只是想早點兒收工。你總是這樣。”

薩爾的丈夫出聲了。每次一有爭議,哈里就會發(fā)表意見。“你應(yīng)該聽艾克叔叔的話,”他對威爾說,“不然你可能會失去你的車、你的馬,還有你所有該死的蘿卜。”

其他人都笑了。不過,拿鄉(xiāng)紳開玩笑從來都不是明智之舉。威爾皺眉道:“閉上你那張無禮的臭嘴,哈里·克利瑟羅。”

薩爾感到基特的小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父親陷入了沖突,基特雖然還年幼,但也感到了危險。

傲慢無禮是哈里的弱點。他為人誠實,工作勤奮,但他不相信鄉(xiāng)紳比他強。薩爾喜歡他自尊自重,喜歡他獨立思考,但他的主人對此頗為不滿,他經(jīng)常因為不服從命令而惹上麻煩。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表達(dá)了自己的觀點,便不再說什么,回去繼續(xù)工作。

女人們把籃子放在小溪岸邊。薩爾和安妮去幫丈夫采摘蘿卜,而另外兩個年齡較大的妻子則坐在岸邊準(zhǔn)備午餐。

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這時大家都看出來,威爾把車停在山腳下是個錯誤。他應(yīng)該把車停在離山腳五十碼[3]遠(yuǎn)的地方,好讓馬在攀登斜坡前有加速的空間。威爾思忖片刻后道:“你們這些家伙,從后面推車,幫馬起個步。”說完,他跳上車夫座位,揮動鞭子,叫道:“駕!”那匹灰色母馬奮力向前。

四個雇農(nóng)站在車后推車。他們的腳在濕滑的小路上不住地打滑。哈里肩膀上的肌肉緊繃起來。和他們一樣強壯的薩爾也加入進(jìn)來。連小基特都來出一把力,男人們見狀不由得笑了。

車輪開始轉(zhuǎn)動。馬低下頭,用力拉住挽繩。鞭子噼啪作響,車子動了起來。幫手們紛紛退后,看著那匹馬爬上斜坡。但馬的步子慢了下來,威爾轉(zhuǎn)身沖他們狂吼:“繼續(xù)推!”

他們都跑上前去,手抓車尾,繼續(xù)推車。車再次加速。馬順利地跑了幾碼,強健的肩部拼盡全力拉拽著皮革挽具,但這勢頭并未持續(xù)多久。馬又慢了下來,蹄子在濕滑的淤泥上連連打滑。接著馬似乎重新站穩(wěn)了腳,但車子已經(jīng)喪失了向前的勁頭,突然停了下來。威爾揮鞭猛抽,薩爾和男人們也使出渾身力氣,但他們還是控制不住車子,高大的木輪開始慢慢向后轉(zhuǎn)動。

威爾猛拉剎車把手,然后他們都聽到一聲巨響,薩爾看到車子左后輪的木質(zhì)剎車片斷成兩半,飛了出去。她聽見艾克說:“我跟那渾蛋講過了,我跟他講過了。”

他們?nèi)σ愿埃蚯巴栖嚕€是扛不住重壓,被迫后退。薩爾感到危險迫在眉睫,心中登時大亂。車子在加速倒退。威爾大喊:“推呀,你們這些懶狗!”

艾克從車尾抬起手,說:“快撐不住了!”馬又滑了一跤,這次它摔倒了。皮革挽具斷裂了一部分,那畜生摔在地上,被拖著滑行。

威爾從車夫座上跳了下來。車現(xiàn)在失去了控制,越退越快。薩爾不假思索地用一只胳膊抱起基特,跳到一邊,躲開車輪的行進(jìn)路線。艾克喊道:“所有人都閃開!”

男人們四散而逃,但就在這時,車突然轉(zhuǎn)向側(cè)翻。薩爾看見哈里慌亂中與艾克碰到一起,兩人都摔倒了。艾克倒在小路邊,而哈里倒在路中間。說時遲那時快,車一下子撞上來,沉重的橡木載貨平板壓到他的腿上。

然后他就發(fā)出了尖叫。

薩爾僵住了,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哈里受傷了,傷得很重。有那么一小會兒,大家都驚恐地注視著哈里。從車上掉下來的蘿卜滾過地面,其中一些撲通撲通地掉進(jìn)小溪。哈里嘶聲喊道:“薩爾!薩爾!”

薩爾大叫:“把車抬開,快!”

眾人伸手抓車,把車從哈里腿上抬起來,但由于車輪太大,很難將翻倒的車正過來。薩爾意識到,他們必須先把車頂起來,以輪緣做支點,才能讓車的四輪重新著地。“我們用肩膀頂吧!”她喊道。大伙兒都聽懂了她的意思。但木頭很重,他們又是在斜坡上往上頂,所以特別吃力。薩爾心中掠過一個恐怖的念頭:搞不好他們會撐不住,車倒下來,再次砸到哈里身上。“加油,用力!”她大喊,“一起來呀!”眾人齊呼:“起!”車突然翻了個身,正過來,遠(yuǎn)端的兩個輪子哐當(dāng)一聲落到地上。

然后薩爾看到了哈里的腿,驚恐地倒吸一口冷氣。哈里從大腿到小腿都被壓扁了,骨頭碎片從皮膚里伸出來,馬褲浸滿了血。他雙眼緊閉,從微微張開的嘴里發(fā)出可怕的呻吟。薩爾聽見艾克叔叔說:“哦,上帝啊,饒了他吧。”

基特哭了起來。

薩爾也想哭,但她忍住了:她得去找人幫忙。誰跑得快?她掃視眾人,目光落在安妮身上。“安妮,快回村子,把亞歷克找來。”亞歷克·波洛克是理發(fā)師兼外科醫(yī)生。“叫他到我家去等我們。亞歷克知道該怎么做。”

“看好我的孩子。”安妮說完就跑開了。

薩爾跪在哈里身邊,雙膝陷在泥里。哈里睜開眼睛。“救救我,薩爾。”他說,“救救我。”

“我要把你帶回家,親愛的。”薩爾說。她把手伸到哈里身下,但當(dāng)她試圖抬起他的身體時,哈里又尖叫起來。薩爾抽回手,說:“上帝啊,幫幫我。”

她聽見威爾說:“你們這些家伙,把蘿卜放回車?yán)锶ァ?禳c兒,別磨蹭。”

她輕聲說:“誰去把他的嘴巴堵上,不然我就自己動手。”

艾克說:“里迪克少爺,你的馬怎樣了?它能站起來嗎?”他繞過車去看那匹馬,把威爾的注意力從哈里身上轉(zhuǎn)移開。薩爾想:謝謝你,聰明的艾克叔叔。

她轉(zhuǎn)向安妮的丈夫吉米·曼,那頂三角帽的主人。“到木料場去,吉米。”她說,“叫他們趕快做個擔(dān)架,用兩三塊寬木板拼起來就行,好讓我們把哈里抬走。”

“我這就去。”吉米說。

威爾喊道:“幫我把這匹馬扶起來。”

但艾克說:“里迪克少爺,它再也站不起來了。”

威爾沉默片刻,道:“我想你可能是對的。”

“你為什么不去拿把槍來?”艾克說,“給這畜生來個痛快。”

“沒錯。”威爾說,但語氣中透著猶豫。薩爾發(fā)現(xiàn),別看威爾依然盛氣凌人,其實他被眼前這一幕嚇破了膽。

艾克說:“帶了白蘭地的話,就喝一口吧。”

“好主意。”

威爾喝酒的時候,艾克說:“那個可憐的小伙子腿壓碎了,需要喝點兒酒,也許能減輕疼痛。”

威爾沒有回答,但不一會兒,艾克便繞回車邊,手里拿著一個銀酒瓶。與此同時,威爾迅速朝反方向走去。

薩爾低聲說:“干得好,艾克。”

艾克把威爾的酒瓶遞給薩爾,薩爾把酒瓶湊到哈里唇邊,讓酒一滴滴流進(jìn)他嘴里。哈里咳嗽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睜開眼睛。薩爾又給他倒了些,他急切地喝了下去。

艾克說:“讓他多喝點兒。我們不知道亞歷克需要做什么。”

薩爾一時沒明白艾克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懂了——艾克認(rèn)為哈里可能需要截肢。“哦,不要。”她說,“千萬不要啊,上帝。”

“給他再喝點兒白蘭地。”

酒讓哈里的臉上恢復(fù)了些微血色。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好疼啊,薩爾,太疼了。”

“外科醫(yī)生馬上就來。”薩爾的大腦幾乎一片空白,此時她只能說出這句話來。她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感絕望。

眾人等待吉米·曼時,女人給孩子們喂了飯。薩爾從籃子里拿出蘋果給基特。男人們開始撿起散落的蘿卜,放回車?yán)铩_@事遲早得做。

吉米·曼回來了,肩上扛著一扇搖搖欲墜的木門。他吃力地把木門卸到地上。因為扛著這個沉重的東西走了半英里[4],他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是給磨坊邊上要建的新房子用的。”他說,“他們叮囑我別弄壞了。”他將木門放在哈里身邊。

現(xiàn)在哈里必須被抬到臨時制作的擔(dān)架上。這一動,他免不了會疼。薩爾跪在哈里的頭邊。艾克叔叔想上前幫忙,但薩爾揮手讓他走開。她動作十分輕柔,別人都不可能像她這樣小心。她在靠近哈里肩膀的地方抓住他的胳膊,慢慢轉(zhuǎn)動他的上半身,把他移到門上。哈里沒有反應(yīng)。薩爾一點兒一點兒地拉著他,直到他的軀干躺在門上。但薩爾最后還是得挪動他的雙腿。薩爾跨立在他身上,彎下腰,抓住他的臀部,一下子把他的腿轉(zhuǎn)移到門上。

哈里第三次尖叫起來。

尖叫聲漸漸減弱,變成了抽泣。

“我們把他抬起來。”薩爾說。她跪在門的一角,另外三個男人抓住門的另外三個角。“慢慢來,”她說,“讓門保持水平。”他們抓住木門,慢慢抬起來,然后身子一閃,鉆到門下,將門平穩(wěn)地放在肩膀上。“準(zhǔn)備好了嗎?”薩爾說,“盡量保持步調(diào)一致。一,二,三,走。”

他們穿過田地。薩爾回頭瞥了一眼,只見基特神情迷茫不安,但還是緊跟著她,提著她的籃子。安妮的兩個孩子跟在他們的父親吉米后面,吉米扛著擔(dān)架的左下角。

巴德福德是個大村子,有一千多個居民,薩爾的家離出發(fā)地一英里遠(yuǎn)。他們要慢慢走過很長一段路,但薩爾對這段路了如指掌,閉著眼睛也能走完。她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她的父母就葬在圣馬太教堂旁邊的墓地里。除了巴德福德,她唯一去過的地方就是王橋,但她上次去那兒都是十年前了。同她小時候相比,巴德福德已大不一樣。如今從村子一頭走到另一頭不再那么容易了。新觀念改變了農(nóng)業(yè),路上遍布籬笆和樹籬。扛著哈里的隊伍必須繞過私人領(lǐng)地之間的大門,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行進(jìn)。

在別的地里干活兒的男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然后是從家里出來看熱鬧的女人,還有小孩和狗。所有人都跟在他們后面,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可憐的哈里和他可怕的傷勢。

一路上,薩爾的肩膀在哈里和門的重壓下隱隱作痛。她回憶起五歲的時候——她那會兒還叫薩莉呢——自認(rèn)為村外的世界無關(guān)緊要,只是個面目模糊、窄小逼仄的地方,就像她住的房子周圍的花園一樣。在她的想象中,整個世界只比巴德福德稍大一點兒。第一次被帶到王橋時,她覺得那里的一切令人眼花繚亂:成千上萬的人、擁擠的街道,市場貨攤上擺滿了食物、衣服和她從未聽說過的東西——鸚鵡、地球儀、可以往上面寫字的本子、銀盤子。還有那座大教堂,高得難以置信,美得不可思議,里面寒冷而寂靜,顯然是上帝居住的地方。

那真是一次令人嘆為觀止的旅行,基特這會兒只比她那時大一點兒。她試圖想象基特此刻在想什么。她猜,基特一直認(rèn)為父親是刀槍不入、不可戰(zhàn)勝的——男孩通常是這樣——而現(xiàn)在,他正在努力接受哈里身負(fù)重傷,無助地躺在擔(dān)架上的事實。基特一定很害怕,很困惑吧,薩爾想。她要好好撫慰兒子才行。

終于,他們走到了能看到她家的地方。那是村里比較簡陋的房子之一,是用枝條編成主構(gòu)架,然后在外面涂上泥炭而建成的。窗戶里有窗板,但沒有玻璃。薩爾說:“基特,跑到前面去開門。”她兒子照做了,然后他們把哈里抬了進(jìn)去。人群留在外面,向里張望。

這座房子只有一個房間。房間里有兩張床,一窄一寬,都是哈里用未涂漆的木板釘成的簡易寢具。每張床上都鋪著用稻草填充的帆布床墊。薩爾說:“我們把他放在大床上吧。”他們小心翼翼地把仍躺在門板上的哈里放到床上。

三個男人和薩爾站直身子,揉了揉酸脹的手,伸了伸疼痛的腰。薩爾低頭凝視哈里,他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幾乎沒有呼吸。薩爾喃喃地說:“主啊,千萬別把他從我身邊帶走。”

基特站到母親面前,抱住她,臉緊貼著她的肚子。自基特出生以來,薩爾的肚子就一直很柔軟。她撫摩著基特的頭,想說幾句安慰兒子的話,但什么也說不出來。這種時候,任何真話都會令人心驚膽戰(zhàn)。

她注意到那三個男人在打量她的家。她家一貧如洗,但他們也一樣家徒四壁。因為他們都是雇農(nóng)。薩爾的紡車放在房間中央,外形美觀,雕刻精細(xì),表面光滑發(fā)亮。這是她從母親那里繼承來的。紡車旁放著一小堆紡錠,紡錠上纏著已紡好的紗線,等著布商來取。薩爾用紡紗賺來的錢購買“奢侈品”:糖和茶,給基特喝的牛奶,每周兩次的肉食。

“《圣經(jīng)》!”吉米·曼驚呼。他發(fā)現(xiàn)了房里除紡車外唯一值錢的物件。那本厚重的大書放在桌子中央,上面的黃銅扣子因年代久遠(yuǎn)而生出綠銹,皮革封面也被許多臟手弄得污跡斑斑。

薩爾說:“這是我父親的。”

“你能讀嗎?”

“他教過我。”

他們一臉驚訝。她猜他們都近乎文盲——很可能只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還有市場和酒館的黑板上寫的價格。

吉米說:“我們要不要把哈里從門上移下來,放到床墊上?”

“那樣他會更舒服。”薩爾說。

“我也會更開心——我還得把這扇門完好地送回木料場哩。”

薩爾走到床的另一側(cè),跪在泥地上。她伸出雙臂,準(zhǔn)備在哈里從門上滑下來時接住他。三個男人抓住門的另一邊。“慢點兒,輕點兒。”薩爾說。他們抬起門邊,門向薩爾那一側(cè)傾斜,哈里往下滑了一英寸[5],呻吟起來。“再抬高一點兒。”薩爾說。這次哈里滑到了門邊。她把手伸到哈里身下。“再抬高一點兒,”她說,“把門拉開一兩英寸。”哈里滑下來時,她慢慢地、輕輕地把手和前臂放到哈里身下支撐他,盡量讓他保持不動。這種保護(hù)措施似乎起作用了,因為哈里沒有發(fā)出聲音。她忽然意識到,沉默乃不祥之兆。

他們最后把門拉得太猛了一點兒,哈里的斷腿啪嗒一聲落在床墊上。他又尖叫起來。薩爾認(rèn)為這是一個可喜的跡象,表明他還活著。

安妮·曼帶著外科醫(yī)生亞歷克來了。安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她的孩子是否安然無恙。接著,她看了看哈里,什么也沒說,但薩爾看得出來,她被哈里的慘狀嚇壞了。

亞歷克·波洛克的穿著整潔干凈,上身是燕尾服,下身是馬褲,衣物雖然舊,但保養(yǎng)得很好。他沒有接受過任何醫(yī)學(xué)訓(xùn)練,只是從父親那里學(xué)了些本事。他父親曾從事同樣的工作,并把鋒利的刀具和其他工具傳給了他,而這些就是成為外科醫(yī)生所需的全部資格。

他進(jìn)屋的時候提著一個帶把手的小木箱。他把箱子放在壁爐旁的地面上,開始檢查哈里的傷情。

薩爾仔細(xì)觀察亞歷克的臉,想尋找樂觀或悲觀的跡象,但從他的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來。

亞歷克說:“哈里,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感覺怎么樣?”

哈里沒有回應(yīng)。

亞歷克看著那條被壓碎的腿。腿下的床墊已經(jīng)浸滿鮮血。亞歷克摸了摸從皮膚里伸出來的骨頭。哈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呼喊,但沒有剛才的尖叫那么可怕。亞歷克用手指戳了戳傷口,哈里又叫喚起來。然后,亞歷克抓住哈里的腳踝,抬起他的腿,哈里再次厲聲尖叫。

薩爾說:“情況很糟糕,對嗎?”

亞歷克看著她,猶豫片刻,然后簡單地答道:“是的。”

“你能做什么?”

“斷了的骨頭我接不了。”他說,“有時是可能的——如果只有一根骨頭斷了,而且沒有錯位太嚴(yán)重,我可以把骨頭一點點調(diào)整回正確的位置,用夾板固定起來,讓骨頭自行愈合。但膝蓋的結(jié)構(gòu)太復(fù)雜了,而且哈里的骨頭傷得太嚴(yán)重。”

“所以……”

“最嚴(yán)重的危險是傷口受到污染,導(dǎo)致肌肉糜爛。這可能是致命的。解決辦法就是截肢。”

“不行。”薩爾說,聲音因絕望而顫抖,“不行,你不能鋸掉他的腿。他遭受的痛苦已經(jīng)太多了。”

“這也許能救他的命。”

“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我可以試著把傷口封起來。”他遲疑道,“但如果這個辦法行不通,那就只能截肢了。”

“請試試看。”

“好吧。”亞歷克彎下腰,打開木箱,說道,“薩爾,你能往火上加些木柴嗎?我需要非常旺的火。”薩爾匆忙往排煙罩下面添柴火。

亞歷克從箱子里取出一個陶碗和一個帶塞子的罐子,對薩爾說:“你有沒有白蘭地?”

“沒有。”薩爾說,然后她想起了威爾的酒瓶。她把酒瓶塞進(jìn)裙子里帶回來了。“不對,我有。”她說,然后把酒瓶抽了出來。

亞歷克揚起眉毛。

“是威爾·里迪克的。”她解釋道,“事故就是他惹出來的,那個該死的傻瓜。我真希望壓碎的是他的膝蓋。”

亞歷克假裝沒聽見薩爾對里迪克少爺?shù)奈耆瑁溃骸白尮锉M量多喝點兒。如果他醉得不省人事,那就更好了。”

她坐在哈里旁邊,抬起他的頭,把白蘭地滴進(jìn)他嘴里,亞歷克則在加熱碗里的油。酒瓶里的酒喝光的時候,碗里的油也開始冒泡了,這景象讓薩爾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心。

亞歷克把一個又寬又淺的盤子塞到哈里膝下。三個雇農(nóng)、安妮和她的兩個孩子,還有臉色蒼白的基特,他們滿臉驚恐,與薩爾一起在旁邊觀看。

時機(jī)到來時,亞歷克迅速且動作精確地采取了行動。他用鉗子從火上拿起碗,把沸騰的液體倒在哈里的膝蓋上。

哈里發(fā)出無比凄厲的尖叫,然后昏死過去。

所有孩子都哭了。

房間里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人肉燒焦的味道。

油積聚在哈里腿下的淺盤里,亞歷克搖晃著盤子,讓熱油燙到膝蓋下部,以確保傷口全被密封起來。然后他拿開盤子,把油倒回罐子里,塞上塞子。

“我要把賬單寄給里迪克老爺。”他對薩爾說。

“但愿他能付你錢,”薩爾說,“我付不起錢。”

“他應(yīng)該付錢給我。里迪克老爺對他的雇農(nóng)負(fù)有責(zé)任,但沒有法律規(guī)定他必須這樣做。不管怎樣,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哈里可能不想吃東西,但如果可以的話,試著讓他喝點兒東西。茶是最好的,艾爾啤酒也行,或者清水。還要注意保暖。”他開始把東西裝進(jìn)箱子。

薩爾說:“還有什么我能做的嗎?”

亞歷克聳聳肩:“為他祈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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