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媛媛順著曹煦的目光望去，只見不遠處，兩個女人的身影在一眾灰藍黑的冬日穿著中，顯得格外醒目。

走在前面的那位，約莫五六十歲的年紀，雖然頭發(fā)已經花白，但燙著精致的卷發(fā)，穿著一件剪裁得體的米白色羊絨大衣，脖子上系著一條色彩鮮艷的絲巾。她步履從容，臉上帶著一種溫和而矜持的笑意，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旁邊店鋪里的商品。

跟在她身旁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穿著打扮同樣講究，亦步亦趨地陪同著，神情恭敬，不時地側耳傾聽，低聲交談幾句。

“你認識？”高媛媛好奇地問，她只是覺得那兩位女士的氣質和穿著，與周圍熱鬧的市井氣象有些格格不入，像是從電視劇里走出來的人物。

曹煦收回目光，眼神里帶著一絲復雜，像是看到了什么老古董，既熟悉又感慨。

“那個年紀大的，如果我沒看錯，就是寶島的女作家瓊姚。”

“瓊姚？”高媛媛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那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猛地睜圓了，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訝，“寫小說的那個瓊姚？《新月格格》？《梅花烙》？《水云間》？還有那個《青青河邊草》？”

這一連串的名字，對于九十年代的年輕人來說，簡直是如雷貫耳。那可是一個時代的文化符號，是無數少男少女的愛情啟蒙。高媛媛的媽媽就是忠實的瓊姚迷，家里電視上循環(huán)播放的，就是這些纏綿悱惻、哭得人肝腸寸斷的愛情故事。

“對，就是她。”曹煦點了點頭。

“哇！她好厲害啊！”高媛媛的臉上瞬間浮現出小粉絲見到偶像時的那種崇拜和激動，“她寫了那么多好看的故事，拍了那么多電視劇！”

在十七歲少女單純的世界里，能創(chuàng)造出那么多風靡一時的作品，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值得敬佩的事情。

然而，曹煦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了下來。

“厲害是厲害，”他嗤笑一聲，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但她的三觀，可不怎么正。”

“三觀？”這個詞對于1997年的高媛媛來說，還有些陌生和新潮，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問，“什么叫三觀不正啊？”

“就是……她故事里宣揚的那些東西，聽著好像是感天動地的愛情，但你仔細琢磨琢磨，那內核，是歪的，是毒雞湯。”曹煦看著女孩那副求知欲滿滿的純真模樣，覺得有必要給她提前打一針“思想疫苗”，免得以后被這些東西帶偏了。

他決定給她來點猛料。

“就說那個《新月格格》吧，你看過沒？”

高媛媛想了想，點了點頭：“看過一點，就是那個格格，愛上了收留她的將軍。”

“對！問題就在這！”曹煦的聲音沉了下來，像是課堂上點名批評的老師，“那個將軍努達海，是不是有老婆孩子？他老婆是不是對他很好，還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是啊……”

“那新月格格作為一個被人家收留的孤女，受人恩惠，結果扭頭就去勾搭人家的老公，這事兒做得地道嗎？”

高媛媛被問得一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好像……是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這叫忘恩負義，鳩占鵲巢！”曹煦的語氣變得有些犀利，“可是在電視劇里，她是怎么說的？她對著原配妻子，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是來拆散這個家的，我是來加入這個家的！’你聽聽，這叫人話嗎？把第三者插足，說得跟扶貧下鄉(xiāng)一樣偉大，好像原配不答應，就是不大度，不善良，就是個阻礙真愛降臨的惡毒婦人！”

這番尖銳又生動的剖析，像一把手術刀，瞬間切開了那層包裹在“凄美愛情”之外的糖衣。高媛媛徹底呆住了，她張著小嘴，腦子里一遍遍回放著曹煦剛剛模仿的那句臺詞，忽然感覺渾身都不舒服起來。

以前看的時候，只覺得新月格格很可憐，她和將軍愛得好辛苦。可現在被曹煦這么一說，她才猛然發(fā)覺，那個一直默默承受痛苦，最后家庭破碎的原配妻子，才是最可憐，最無辜的啊！

曹煦看著她那副三觀受到沖擊的樣子，決定再加一把火。

“還有那個《一簾幽夢》，你肯定也知道吧？”

高媛媛木然地點了點頭。

“里面那個綠萍，姐姐，本來是個優(yōu)秀的舞蹈家，結果因為意外斷了一條腿，舞蹈事業(yè)全毀了。她的未婚夫，轉頭就愛上了她的妹妹紫菱。最后，那個叫費云帆的，對著痛苦絕望的綠萍說了句什么話，你知道嗎？”

曹煦沒有等高媛媛回答，他刻意模仿著劇中男主角那種深情款款又理所當然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失去的只是一條腿，可紫菱失去的，是她的愛情啊！’”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高媛媛的腦海里轟然炸響！

她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憤怒感，讓她整個人都懵了。

什么……什么叫失去的“只是”一條腿？！

那是一個舞者的生命啊！那是她一輩子的夢想和前途啊！況且就算一個普通人，失去一條腿也是不得了的大事！怎么到了他們嘴里，就變得如此輕飄飄，甚至還比不上那虛無縹緲的“愛情”？

高媛媛的臉色變得有些發(fā)白，她緊緊地咬著嘴唇，那雙明亮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充滿了對某個事物的憤怒和……厭惡。

她忽然覺得，眼前那個在不遠處言笑晏晏，被眾人簇擁的“大作家”，形象瞬間崩塌了。

“怎么樣？是不是感覺腦子嗡嗡的？”曹煦看著她的反應，就知道自己這針“疫苗”打到位了，“她就是擅長用這種偷換概念，自我感動的方式，把不道德的行為，包裝成‘偉大的愛情’。為了所謂的愛情，可以無視一切倫理、道德和對他人的傷害。這種東西看多了，人是會變傻的。”

“那……那《水云間》呢？”高媛媛下意識地追問，她想知道，自己小時候覺得很好看的故事，是不是也一樣“有毒”。

“《水云間》？”曹煦撇了撇嘴，那神情簡直不屑一顧，“那個更厲害。女二汪子璇，跟好幾個男人都有關系，生了個孩子，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爹是誰。最后怎么辦？她干脆讓那幾個男的，一起當爹，共同撫養(yǎng)。美其名曰，這是化小愛為大愛，是超越世俗的感情。你說，這叫什么事兒？”

高媛媛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她看著不遠處那個優(yōu)雅的身影，忽然覺得那件米白色的羊絨大衣，似乎也沒那么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