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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爺爺,爸爸找到大熊貓了嗎?”

“當然沒有啊,如果找到了,他就回來咯。”

“那到底還要等多久,爸爸才能找到大熊貓呀?”

“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是多久呀?”

“就是很久很久很久。”

“是不是找不到大熊貓,爸爸就永遠不回來了呀?”

林德成鼻子一酸,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

在六歲的林永強心里,爸爸是一個巨大的謎團。他從未見過這個人,只是在媽媽和爺爺奶奶的口中聽說過。林永強曾問過媽媽,可她常年苦著一張臉,壓根就沒給他好臉色。在聽到那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林永強便放棄了。從那以后,在這個面色沉郁的孩子心中,“媽媽”只是一個名詞,一個稱呼。

只有林德成,愿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與林永強談論這個話題。只是,每一次都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每一次都是一樣的內容,一樣的語氣。每一次對話結束后,林永強都沉默地回到里屋,爬上床沉沉睡去,而林德成卻徹夜難眠。這些年來,他被沉重的包袱壓著,被無形的枷鎖束縛著。

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林德成又失眠了,一宿未合眼。天還未亮,他就起床了,坐在臺階上的椅子里。呼呼的風聲和滴滴答答的雨聲,敲得他心里一陣陣絞痛。哪怕天際慢慢亮起來,絞痛也絲毫不減。最后,他長嘆一聲:“友強啊,你說我該怎么辦?”

雨下了五六天,在林德成心里卻仿佛下了五六年。云層交疊的天空,如一張老人飽經風霜的臉,掉落的雨滴則是傷心欲絕的淚水。森森的樹林和磅礴的遠山,都被雨絲和薄霧纏繞,煙嵐云岫。林德成已經想不起,上次出太陽是什么時候了。

林德成走下臺階,抬頭望向天空,這雨不大,但沒有停的跡象。他將頭縮回來,抹了一把額頭的雨水,轉身進屋換上雨衣、水鞋,又在角落里找了一把傘。水鞋有些舊了,不防滑。雨衣的帽子破了,裂開一道口子。傘上有個洞,勉強能擋住細雨。但只要雨下得稍微大點,雨水就會穿過破洞,劈頭蓋臉地淋下來。

雨衣、水鞋和傘,都是林友強買的,無論多破爛,林德成都舍不得扔掉。

收拾妥當后,林德成在長條木凳上坐了很久,又在屋子里轉了幾圈,最終還是來到另外一個房間門口。他身子垮著,腦袋垂著,雙眼耷拉著,說話前捋了捋頭發。被雨水淋濕的頭發貼在腦門上,濕潤而冰涼。他咳了一聲說:“我走了,你也走吧。”他并未看里面的人,也沒等到那人的回應,就嘆著氣轉身離去,一頭鉆進蕭瑟的秋風和朦朧的細雨中。

蔡小琴那句輕微的回應,被滴滴答答的雨聲淹沒,被呼呼吹來的山風吞噬。兩行冰冷的淚水,從她瘦削的臉頰上無可奈何地滑下來。“友強啊,你為了大熊貓,就這樣把我和兒子丟下了。”這句話,在她心底響起。

已是暮秋時節,山里潮濕,再加上連綿不絕的雨水,使得泥土松軟。鵝卵石和小石塊鋪成的路面坑坑洼洼,泥濘不堪,又因長了青苔而變得濕滑。林德成的每一腳,都是輕輕踩下去,緩緩抬起來。他邊走邊想,剛才對蔡小琴是不是冷漠了點。人家守寡好幾年,大家又同在一個屋檐下吃飯,而且她還是孫子的媽媽。雖然事情已成定局,無法扭轉,但在言語上可以溫和點。

這幾年,準確地說是林友強去世后,林德成變得有點瞻前顧后,不如以前果斷了。如果把時光的指針往前撥,那時候他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按照老伴的說法,林德成說的話像是皇帝下的圣旨,做的決定則像是法官的裁決。漫長的歲月消磨掉他曾經的意氣風發,人世的變故又把他推向殘酷的深淵。風燭殘年這頂帽子,是一夜之間扣在林德成腦袋上的。

行至半山腰,林德成回頭望了一眼。煙雨朦朧的寶堂村,山腳下那個農家小院若隱若現,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水墨畫:鑲嵌著黛色瓦片的院墻,陳舊的朱紅色木門,還有二層的農房。屋子背后是結實的大山和茂盛的樹木,一些枝丫已經越過屋頂,像一把巨大的傘。五年過去,林德成對寶堂村和這個院子,由陌生變得親切,甚至有些依賴。

林德成轉動了一下雨傘,把積水甩出去,又回頭向上爬。秋風和秋雨把整個山林掃蕩了一遍,地上鋪滿了落葉。上山的路走起來太費勁了,不防滑的水鞋踩在路面上,一點都不踏實。好幾次,林德成差點一個趔趄摔下去。每一次,踉踉蹌蹌的他,又總能讓晃蕩的身體穩定下來。

三個小時過去,林德成終于來到山頂。

山頂的風更大,雨更猛。一些樹枝已被摧折,歪倒在路邊。這個秋天有點反常,風雨的來勢更像是夏季。林德成打算歇息片刻,因為只要再繞過幾道彎,就到目的地了。路線是既定的,目的地也從未改變。過往的五年里,他像個機器人那般來來回回,一次次重復著。就算是閉著眼睛,他也能來去自如。

抬頭的一瞬間,林德成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佇立在那棵粗壯的冷杉樹下。冰冷的雨水正順著樹枝落下來。

林德成心一沉,仿佛被一塊巨石壓住。五年里,差不多有一半時間,他都會在這個地點遇見對方,無論天晴還是下雨。對方像個兢兢業業而又經驗豐富的特工,摸準了他行動的時間、路線,然后在他必經的路口等待。林德成有些不快,想轉身下山,但好不容易才爬上來,又不想放棄。

正在林德成猶豫時,那個身影披著煙雨走過來。身影高大、魁梧,喉嚨有碗口那么大,說話卻細如雨絲。那個身影說:“成叔,這么大的雨,山又高,路又滑,就別來了吧。”

“謝飛啊謝飛,你這又是何必呢?每次都在這里堵我,又沒有哪次攔得住我。”林德成繞過身影,踮著腳朝前走。路邊野草上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又順著雨衣掉在泥土里。雨鞋邊緣沾滿了稀泥,腳步比上山時還沉重。走了十多米,他又回過頭說,“如果你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就不會苦苦相勸了。”

謝飛垂頭默默地跟著,不打算與林德成爭辯。勸阻無數次都沒效果,眼下這風里雨里,又怎能奢望林德成突然打開心扉呢?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更何況,那件事對林德成來說,確實是天崩地裂。從那以后,林德成仿佛置身于一片廢墟、一堆瓦礫、一個墳場。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風穿過雨,在山頂走著。層層疊疊的群山,被白色霧靄包圍。遠遠望去,一個連著一個的山谷,宛若一個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林德成在前,謝飛在后。直到那個崖口,他們都沒再說一句話。

林德成站在海拔2800米的地方,眼神從遠處5300米的雪峰,貼著樹梢艱難地滑向前方霧氣蒙蒙的深谷。深谷到底有多深,他不清楚。他一度四處請教,但沒人給他答案。謝飛說不知道,何康健說不知道,周琦更是皺著眉頭搖腦袋。他們都是林友強生前的隊友,謝飛還是他的發小。其實,林德成明白他們都知道,只是不愿說罷了。后來,他就閉口不問了。他知道山谷太深了,深到無法丈量。

一想到林友強從崖口墜下去,像一片樹葉飄蕩著,林德成就渾身顫抖,四肢痙攣。

風一陣緊似一陣,山谷間響起延綿的嗚嗚聲。雨越來越大,雨滴從雨傘的破洞里漏下來,淋在林德成的腦袋上。稀疏的頭發,一縷縷地粘在一起,露出粗糙的皮膚。林德成身體一抖,莫名地哆嗦起來。

謝飛站在一邊,隔著兩三米。他穿著連帽雨衣,整個人縮在雨衣里,宛如一根黝黑的樹樁。

此刻,林友強呼叫的聲音又在林德成的腦海中響起。

這個聲音,大約是從五年前的某個深夜開始,不斷地在林德成的腦海里回蕩。當時,他從一個夢中驚醒,聲音便在屋子里彌漫開來。他開始浮想聯翩,仿佛看到了兒子墜崖的全過程。天空的大雨、濕滑的路面、追擊的猛獸、山崖邊緣的大熊貓、突然傾倒的身體、深不見底的山谷、驚恐的呼喊聲、撲騰而起的鳥群,這些畫面在他的腦子里打轉,一番攪拌后混合在一起,然后又驀然消失。沒過多久,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那些畫面再次浮現。最終,聲音和畫面在林德成的腦子里定格下來,成為兒子意外死亡的證明。但是,只有大雨、山谷和呼喊聲是確定的,因為那天的雨確實很大,因為那個山谷確實深不見底,因為謝飛篤定地說聽見了呼喊聲。

“咚”的一聲悶響后,林德成模糊的意識勉強回到了現實。這聲悶響,是他后來臆想的,配合著那些一半真實一半虛構的畫面,代表了林友強與谷底接觸的那一瞬間。五年后的這個秋天,當林德成傾身望著幽深的山谷時,耳邊不自覺地又一次響起這個聲音。

“友強,你每天都在尋找大熊貓,你到底找到大熊貓沒有?”過去五年里,林德成一次又一次地追問,答案一次又一次地被風吹散。

“友強,永強總是問你什么時候回來?你說我怎么回答呀?”一陣狂風吹來,山谷的嗚咽聲、樹葉的沙沙聲、雨水的嘩啦聲,混合在一起,將林德成重重包圍。

回應他的只有風聲和雨聲。

“昨天夜里,永強又問了,所以我今天又來了。”林德成喉嚨“咕隆”一聲,像是笑又像是哭。然后,他又說:“其實,不管永強問不問,我都想來一趟。”

上山下山,來來回回。只有在不斷的行走中,林德成的內心才能獲得安寧。哪怕這安寧如此短暫,哪怕安寧過后又是波濤洶涌。

林德成在風雨中默然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右腳的水鞋裂開一條縫,泥水灌進來,冰冰涼涼的,黏糊糊的。他腳趾緊扣,想要使勁抓住地面,但步伐依然有些搖晃。怒吼的風和狂亂的雨,好幾次差點掀翻他的雨傘。

謝飛跟著,也往山下走。

快到山腳下時,謝飛理了理思緒,清了清嗓子,說:“成叔,以后就別來了吧。五年了,該放下了。”他的聲音不大,又被風雨聲包圍,他不知道林德成是否能聽見。看著前面蒼老的背影和蹣跚的腳步,他又補了一句:“我們都沒有忘記他,我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想念他。”

林德成的腳步很碎很慢,顫顫巍巍的,但一直沒停下,也沒回過頭。他在大雨中推開院門,看見蔡小琴沉默地坐在臺階上。他咕噥了一句:“怎么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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