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寫作間
- 自己的房子:論女性與私人財產(女性成長三部曲3)
- (英)德博拉·利維
- 5285字
- 2025-07-16 09:17:29
這里簡直是建立在棕櫚、蕨草和高大竹林中的綠洲。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說運氣。我的寫作間建在木板平臺上,環繞它的花園就像一片熱帶雨林。真的,我應該把我的香蕉樹贈予這座花園,但正如我的兩個女兒所說,它已經成了我們家的一部分。小屋真正的主人給了我花園邊門的鑰匙,這樣一來,我就不必打擾住在主宅里的他了。我抵達的那天,他在小屋里放了一束風信子。風信子濃郁的香氣既令我難以招架,也讓我感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甚至可以說,它香得有些“暴烈”。我打開行李,拿出三只帶銀杯把的俄國玻璃杯——用來喝咖啡,一把法壓壺,一罐咖啡(百分百阿拉比卡豆),兩只橙子,一瓶波爾圖產的紅寶石波特酒(圣誕節剩下的),兩瓶氣泡水,意大利產的杏仁餅干,三把茶匙,筆記本電腦和兩本書。當然,還有一副插線板,這次帶的是四孔位的。小屋的主人是新西蘭人,他懷著才華、想象力,甚至懷鄉之情,打造了這個環繞小屋的花園。我認為他在倫敦西北八區打造了一個小新西蘭。也就是說,他故鄉的幽靈之所以盤桓在倫敦的這處花園之上,是因為新西蘭仍然讓他魂牽夢縈。
在奧地利的一個文學節上,我遇見了一位羅馬尼亞作家,她于1987年流亡到了瑞士,在蘇黎世的一條街上租了間房,那里很像她在布加勒斯特[1]生活過的街道。她還把蘇黎世的房間布置得跟她在布加勒斯特的房間大體一樣。她提醒我,我二十九歲時寫了一本名叫《吞下地理》的系列短篇集。其實我并沒忘記自己寫過這么一本書,但這書能讓她耳目一新,這讓我很高興。她對我說,她曾把以下女性敘述者的旁白釘在她床邊的墻上:
每一段新的旅程都是在哀悼遺失的過往。流浪者有時會試圖在新的地方再造從前。
此刻,我似乎就是在忙著將這里還原成我從前寫作間的模樣。
我解開插線板的電線,煮了一壺咖啡,然后舉起裝著咖啡的玻璃杯,向那位布加勒斯特作家致意。“你還好嗎?”我在心里問候,“希望你一切都好。”在奧地利,我們曾為當時發生的一件事大笑不止。她告訴我有位觀眾舉手表示想進一步了解她出生的國家。她出生的地方曾受高壓政權統治。她一直在等待有人問出這樣一個宏大的問題——當自由遭到破壞,作家該如何進行文字創作?又或者說,她是如何奮力去銘記、去遺忘那段經歷,讓自己再次振作起來的?她害怕自己答不上來。“請問那里的自來水能喝嗎?”這位觀眾想知道。對此,我和她都接茬說:“請問能告訴我無線網密碼嗎?還有,這里有蚊子嗎?”
這個寫作間很接近我想要的生活,即使它只是個臨時落腳點。這不是我的房產,我并不擁有它,只是租住,但我擁有這里的氛圍。就連在西北八區啁啾的英國鳥兒似乎都是熱帶品種。我還沒徹底搬出原來的寫作間,但西莉亞(我的原房東)早已將房子掛牌出售,我明白自己得另做打算了。
新寫作間靠近艾比路,我的小說《見證一切的男人》就以此地為背景。我在艾比路徘徊,艾比路也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家就是讓你魂牽夢縈的地方。”已故的偉大評論作家馬克·費希爾如此寫道,對我而言也的確如此。在某種意義上,我仍是老寫作間的幽靈房客,因為我的許多書籍仍滯留在那里的書架上。我的臺式電腦還放在那里的書桌上,如今上面蓋了一塊白布。我買來過冬用的普羅旺斯加熱器,小蜘蛛在上面安家落戶,編織出大型的幾何圖案。
與此同時,一個幽靈也正潛藏在我的新寫作間里,在我帶來的其中一本書的第一頁上。書頁上有一句題詞,是我孩子的父親在1999年寫下的,當時我還沒有離婚,仍住在我們的家里。
在本世紀最后一個圣誕節,獻給我親密的愛人,愛你一千年
我感受到一陣沖擊,不得不放下書,讓風信子的香氣如嗎啡一般麻醉我,讓我捱過此刻。隨后我再次拿起書,盯著題詞。我在想那個女幽靈是誰,是誰在二十年前,收到了這本題有情話的書。
我嘗試與她(也就是年輕的我)建立連接,嘗試回憶收到禮物時她的反應。我不想把她看得太清楚,但我的確在試著朝她揮手。我知道她不想見我(是你啊,年近六十,孤身一人),而我也不想見她(是你啊,四十歲了,收斂鋒芒,努力維持家庭圓滿)。但她和我仍跨越時空,彼此糾纏。
你好。你好。你好啊。
年輕的我(熱烈,悲傷)知道我不會評判她。自我收到禮物的那一刻起,在將我們分隔開來的這二十年里,我們兩人都有所失,也有所得。我不時就會想起我們一家人生活過的房子。那里面滿是我苦澀的回憶,雖然我試圖在腦海里改變其中的氣氛,想一想那幢房子的好,但房子可不會滿足我的愿望,它無法炮制出全新的回憶。比起那幢老房子,山上搖搖欲墜的公寓樓要簡樸得多,但氣氛積極、平靜、溫和、充滿希望,而非令人絕望。
*
我又看了一眼題詞。
在本世紀最后一個圣誕節,獻給我親密的愛人……
詭異的是,這書(作者是一位著名的男作家)講的就是一個男人拋棄家庭,開始了和各種女人糾纏的新生活。其中一個女人如此愛慕他,甚至愿意伸手幫他擤鼻涕。她把他當作自己的人生意義,至于她如何理解“意義”,我們無從得知。他們頻繁做愛,但我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如他那般樂在其中。如果說這位作者筆下的女性人物有任何感受或思想,那也全都是關于他的。
有可能是我提出要這本書的,由此可見,或許我也曾對這種種視而不見,抑或是想在書中找尋問題的答案。我終究還是把它帶去了新寫作間。是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在探索塑造人物的方法,尤其是女性人物。畢竟,更自由地去思考、去感受、去活、去愛,這才是生活的關鍵。正因如此,塑造一個完全沒有個人生活的女性角色還真是一項有趣的工作呢。這本書講述的就是一個女人將自己的生活獻給了一個男人,這種橋段不該在家中上演,但它卻時常發生在家中。
絲毫不賦予女性角色自我意識,甚至連她無意識的生活都要剝奪,就好像這是世間再正常不過的事——一個作家到底該如何才能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或許,在他的世界里,這就是正常的?不過,塑造任何一類虛構角色都需要投入大量精力。作家兼電影導演瑟琳·席安瑪注意到,所謂賦予一名女性角色以主體性,就是將欲望歸還于她。我突然想到,他那個年代的作家可能根本無從想象,如何才能創造一個不只是他自身欲望投射的女性角色。在某種意義上,他故事里的她是一個消失了的女性角色,而消失不見的正是她自身的欲望。正因此,這位作家的書于我是有用的。這本書意識方面的匱乏,就是我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曾試圖去拆除的房子。房地產確實是門棘手的生意。我們租賃、買賣、繼承房子,但我們也會推倒、拆除它。
此時,埃萊娜·費蘭特的小說《失蹤的孩子》的結局讓我無法釋懷——年近七十的莉拉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女孩到女人,莉拉和萊農的人生一直緊緊交纏,然而最后,她們卻因莉拉的失蹤而分離。“我愛莉拉,”萊農寫道,“我希望她一直存在,但我也希望支撐她存在的人是我。”小說最后,莉拉成了一個消失的女性角色。
坐在新寫作間窗邊的椅子上,我問自己,我為什么對消失了的女性角色如此感興趣?或許我所指的,并非肉身消失的女人(如莉拉),而是欲望消失的女人?
那么,那些隨己所欲,隨后卻被打倒、人生被改寫的女人呢?這些在敘事中被削弱力量、減損權力的女人呢?或許我所找尋的偉大女神,因男權統治對其人生的改寫,已陷入迷失,進而消失了?
我想到了在十字路口手持火炬和楔子的赫卡忒,只一眼便能置人于死地的蛇發美杜莎,有獵犬和鹿陪伴在側的阿爾忒彌斯,乘坐鴿子拉的彩車飛向奧林匹斯山的阿佛洛狄忒,化身母馬隱藏自己的德墨忒爾,還有貓頭鷹立于其肩頭的雅典娜。只要在世界任意一個城市的人行道上,看到神態古怪、間或精神脆弱的年長女性在喂鴿子,我就會想,沒錯,那就是她,她就是其中一位被打倒的女神,是生活讓她發了瘋。
難道,女神是男權社會的不動產嗎?
女性是男權社會的不動產嗎?
還有那些被迫出賣身體給男性的女性呢?
在性交易中,誰擁有地契?
在文學活動現場,大多數與我同齡且已婚的異性戀男作家都由他們的妻子照料。在一次書展上,一位男作家告訴我,如果他在婚姻中不過分越界,那么火爐邊總會有一雙舒適、溫暖的拖鞋為他準備著。謝天謝地,當時他的妻子想法子逃去太平梯上抽煙了。
與她聊天讓我神清氣爽,比我在文學節上參加的活動都要有趣。若她能上臺聊聊脆弱的暴君、肉體出軌如何改變了愛情,以及她曾夢見自己的胸是玻璃做的這些事,在場的觀眾肯定會聽得饒有興味。
蛋形壁爐邊,是否也會為我備著一雙舒適溫暖的拖鞋(粉色,毛茸茸的)?除非我變成好萊塢經典電影中的女性角色,花錢雇管家把拖鞋放在那兒。“親愛的[2]克里莫夫斯基,”我會說,“我認為明天早上,我得了關節炎的兩處手肘需要用山金車花油來按摩。”好的,夫人。我的管家會是一個有許多個人欲望的角色,畢竟,寫劇本的人是我。我可以看到他/她戴著蜜蜂形狀的胸針,靠在我房子暗粉色的灰泥墻上。您的湯已備好。我已喂過您的狼群,并為您備好了煙斗,裝的煙葉是您中意的那個牌子。哦,對了,夫人(我的管家中午吃了不少樹莓,嘴唇都染了色),我注意到您正在思考不動產——Real Estate。Real源于拉丁語Rex,意為“皇家”,在西班牙語里,Real也有“君主”之義,因為在過去,君主擁有其王國內的全部土地。在拉康看來,真,即一切不可言說之物,與現實無關。在我伴著拉娜·德雷[3]的歌沐浴之前,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是的,親愛的克里莫夫斯基,”我會回答,“如果你能好心地為我盛一碟土耳其軟糖,那就好極了——玫瑰味和柑橘味的就很不錯。”我們沒有軟糖了,夫人。請容我說一句,如果想吃糖,你他媽可以自己去拿。
管家就此退下,徑自去喝杯金酒,做做白日夢,也想想現實問題,比如怎樣賺到更多錢,買一套自己的房子。與此同時,我會在蛋形壁爐旁讀薩福和波德萊爾的詩,而愛的幽靈則在一旁溫柔地剝橙子。
若要我列舉房子的最大優點,我會說:房子庇護白日夢,它保護夢想家,讓人能安心做夢。
——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1964)
我開始感到好奇:我,以及所有欲望缺失的女性,還有所有人生被改寫的女性(比如女神),走到生命盡頭時,我們的房地產投資組合里都有些什么呢?我所指的女性也包括我幻想中的管家,他/她此刻正聽著拉娜·德雷的歌沐浴(水里灑了些玫瑰和天竺葵精油)。我們看重的是什么(盡管在社會意義上或許并無價值)?我們擁有什么,舍棄了什么,以及給后世留下了什么?萬一,如艱苦奮斗的偉大女神一般,我們因太過強大,而被男權社會的父輩兄長所忌憚,那么在一周之始的周一,我們如何彰顯自己被抑制的力量和潛能?說真的,如果劇本從頭至尾都由我來書寫,那我希望自己筆下的女性角色看重什么、擁有什么、舍棄什么,以及留下什么?我也許會承襲簡·奧斯汀的精神,不過,對婚姻的期望絕非問題的答案。
我并非沒有注意到好些與我同齡的中產階級已經付清了房貸,而且除了在英國擁有房產外,他們至少還有一處在異國他鄉的房產。我去參加晚宴,總會聽見有人說明天他們就要前往位于法國或意大利的豪宅,或者(這是最讓我難過的),他們要去往英國鄉下,在為自己量身打造的現代主義風格的迷人小樓里寫作。而我,則要回到凄涼的“愛之廊”,那里依然一副破敗相。不過,近來有了些小小改善。現在,我所擁有的不是一輛電動自行車,而是一支電動自行車隊。如此一來,就我所見,我很像我認識的一個搖滾明星,他有一支飛機艦隊。是的,我有一輛電動自行車,就鎖在樹下,車庫里還有兩輛。有朋自世界各地而來,我們一同騎行環游倫敦。我由此向我渴望的生活致意——擁有一個由朋友及其小孩組成的大家族,要大家族,不要小家庭,在人生的這個階段,這似乎是一種更幸福的生活方式。我想讓我的每個朋友都有一間客房,但我的公寓可辦不到。我想讓每個房間都有一處壁爐,可現實是我的公寓沒有壁爐。那么,生活處處是匱乏,我又該如何是好?
*
我注視著新寫作間外的巨大花園。既然我沒有置產——我也負擔不起,或許我可以送給我小屋的房東一個泳池,就建在他的土地上。那樣我就既能寫作,又能游泳,我理想的生活也就實現了。這個泳池并不屬于我,但只要我們的友誼長存,我就能一直使用它。我的女兒們一年四季都能在里面游泳。她們的母親多么慷慨啊。房東收到了來自作家朋友的一份多么美妙的禮物啊。
蜻蜓在空中飛舞,我們在水中嬉戲;我還要在泳池邊種上野薄荷。我在谷歌上搜索造價,偶然看到一個關于生態泳池的網站。一個小時過去了。生態泳池很貴。我突然想到我的房東可能并不想讓我在他的花園里動土。我只得暫時放下我想象中的鐵鍬,繼續干活兒了。
*
我帶去新寫作間的第二本書,是一本文集,文章由各色精神分析學家、學者和藝術家所寫,討論我最喜愛的電影導演之一——佩德羅·阿莫多瓦[4]。
在其中一章里,阿莫多瓦闡述了“你就像頭沒戴鈴鐺的母牛”在西語中的含義。他解釋道:“成為一頭沒戴鈴鐺的母牛,意即你若迷路了,卻沒有人會留意到。”我覺得自己就有點兒像沒戴鈴鐺的母牛,但我沒有迷路。牛可能根本就不想戴鈴鐺,因為它們需要逃離牧場,遠離被屠宰的威脅。我在印度阿莫達巴德街頭散步時,碰到了一群閑庭信步的神牛,它們深深吸引了我。我喜歡輕拍它們的背,看著牛皮上的塵土揚起。
在印度教傳統中,母牛是神圣的動物。母牛以乳汁哺育生命,它也因此受到了崇敬,被奉上神壇。
注釋
[1]Bucharest,羅馬尼亞首都。
[2]原文為Mx,是一個中性稱謂,或對跨性別者的尊稱。
[3]Lana Del Rey,美國女歌手,1985年生于美國紐約。
[4]Pedro Almodóvar(1949—),西班牙導演,代表作有《關于我母親的一切》《痛苦與榮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