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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于浮世
  • 潔塵
  • 2972字
  • 2025-07-17 16:24:56

自序
出門一步,即成旅人

與謝蕪村句曰:“秋暮,出門一步,即成旅人。”

好些年來,我和同行友人游逛日本,一年四季都去過多次。仔細想想,秋暮的旅行最多。對照著多年來閱讀的俳句,好多景色都被印證了。或者說,因為先入為主,也因為俳句那種特有的瞬間感,每每景色在前,也就被我定格于剎那。文字的想象空間無比廣闊,可以被印證的渠道多種多樣。相比網上海量的照片,從俳句出發,對于我來說,景色的確定性和由此獲得的滿足感更為強烈。

我對俳句的愛好發端于彭恩華先生的《日本俳句史》,這本薄薄的小冊子至今還在我書架上的顯要位置。愛好俳句,是因為它是世界上最短的詩嗎?是因為它篇幅的精練嗎?中國古詩也足夠精練濃縮。我想原因在于:第一,我喜歡它的季語,它的四季更迭,與天地萬物之間呼吸應和的循環感,讓人感覺十分貼切安心;第二,我喜歡它的瞬間感,它在瞬間的那些溫柔、憐憫、錯愕、驚喜、狂躁、安靜、怦然心動、輕微的神經質……非常符合禪宗所強調的“當下”這個概念。

俳句研究學者姜文清先生編著的《日本俳句長編》一書中,他在前言談到中國古典詩詞與俳句的區別時說,前者是詩或詩的片段,后者是句,中詩追求豐美意象和深厚意味,而俳句則更注重精神性和余味之美。俳句為句,并非完整的詩歌,不尊崇起承轉合之要求。僅是起,也止于起,之后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開啟頓悟之門,由門望出去,大千世界搖曳生輝,窺一斑而見全豹,以有限展示無限。郁達夫說:“只十七字母——而余韻余情,卻似空中的柳浪,地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終,飄飄忽忽,裊裊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細嚼反芻起來,經年累月地會使你如吃橄欖,越吃越有回味。”

我平日里生活在中國西南的成都。成都這個城市,有很多好處,但四季的界限不太分明,春秋太短,各自也就一個月的時間,有點敷衍了事的感覺,冬夏很長,但就冬夏的質地來說,卻相對稀松,冷不到哪里去,也熱不到哪里去。一年四季,滿目蔥郁,萬一從天而降幾顆雪花,還沒等飄落到地上,滿城已經嚷嚷開了。成都冬天的標志性興奮話語是:哎呀,下雪了!雪在哪兒呢?看到了嗎?

我喜歡日本的四季分明的氣候,基本上就是規規矩矩的各自三個月,進而很喜歡由此帶來的鮮明的四季景貌。

俳句可以說是應四季而生的文學形式。其中包含的“季語”這個要素,可謂是對俳句之提煉。有的季語十分明顯,以時令花木和蔬果為季語,一目了然;有的則比較隱晦,涉及日本人自古以來的風俗、物件、用品;等等。俳句本就呈足夠纖細的形態,季語有的時候則在纖細之上更為幽微,有點睛之效,就那么一丁點兒,熠熠生輝。

日本現在還有不少俳句寫作愛好者,我在日本很多地方都看到過俳句投稿箱。

京都的落柿舍門口的售票處,不僅有投稿箱,還擺放了很多名為“落柿舍”的自辦報紙供人免費取拿。報紙很簡單,16開,10頁,黑白印刷,有不少關于落柿舍、向井去來、松尾芭蕉的文章,還刊行了不少被選中的俳句投稿。我在2016年冬天探訪時拿了一份留作紀念,它是平成二十八年(2016年)的秋季號,按通卷排序已經是第222期了。計算一下,倘若一年四期,這份報紙已經辦了五十多年了,真不容易。

日本有一個出版計劃叫作“一百年俳句計劃”,其中的一個出版項目是當年的俳句季語例表,每一天都有一個季語。我不知道這個計劃是什么規格,也不知道是哪里主辦統領的,甚至不知道這個計劃的其他出版項目,但就我在松山的正岡子規紀念館中無意買到的2019年的季語例表來說,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看來,每年的季語例表都會有變化,所以才會有年份的標注。

俳句中的季語太多,如何運用也大有學問,我沒有能力深入研究,只是單純地喜歡這些詞匯組合出來的意境。

大自然既深奧又淺顯,詞匯的提煉延伸了人的想象力,也強化了人的感受力。俳句的四季,跟歷書的四季一樣,立春到立夏為春,立夏到立秋為夏,立秋到立冬為秋,立冬到立春為冬,循環往復,綿延不絕,不知何為始,也不知何為終。萬物之間,人像一滴露珠一般存在著,小林一茶有俳句曰:“露珠的世啊,露珠的世,雖然如此。”季語的作用就像是這一滴露珠,折射著世界和人心。

關于本書的俳句譯文,來自各種版本——太多了,感謝譯者們。其中也有少量是我自己譯的。這些年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半吊子式的日文學習,在俳句這種語境中,半吊子反而發揮了作用。因為俳意更多來自語感和詞義之間微妙的、似有斷裂的化學作用——一知半解反而平生留白之趣,而且因為從事著跟語感和詞義打交道的職業,所以我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相通的竅門和視角。

《行于浮世》是我繼《一入再入之紅:日本文學行走隨筆》和《深過最深之水:日本藝術行走隨筆》之后的第三本日本行走隨筆。此書以我的美學框架作為結構,比如,利休的留白、定家的否定、三島的對岸、谷崎的陰翳……禪宗的意味如何外顯,又如何內化?

所有的行走和閱讀,其實都是在尋找“我”的存在:尋找我的膽怯之所在,又在膽怯中尋找我的安神之所在。十幾年里,我前往日本采風已經二十多次了,并伴以大量的閱讀,在文學藝術和東方美學哲學這些領域盡我可能地學習、鉆研和思考——這是我的興趣所在。走得越多,讀得越多,無知和混沌的邊界也就越發清晰和綿長,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陣的恐慌和無助。

我是在俳句的閱讀過程中把創作所必須具備的“無他僅我”這種心境逐漸深化于心的。不要去尋求被看見,“我”則充滿了整個創作空間和時態,自信的氣息自然會流露出來。退出這個狀態后,才能反過來檢討、改進和學習。如果沒有這種自信,作品會露出一種膽怯的氣息來。

我清晰地記得我在日本的旅途中,很多次面前的景貌與記憶中的俳句在一瞬間碰撞在一起的那種感覺。

比如秋風中的芒草。在日本東北,我坐在青森境內的列車上,路過一大片芒草田。遠處是燦爛濃烈的夕陽,車窗外應該有風,只是隔著車窗感受不到,但面前芒草迅疾的姿態,仿佛勁風吹拂。我從沒有看過如此大規模的芒草,白金色,尖利且厚重,讓人肅然起敬。彼時彼刻,我想起飯田蛇笏的一首俳句。飯田蛇笏——第一次見到有人在自己的名字里面取有“蛇”這個字——昭和時期俳人,高濱虛子的門人,寫有“折摘一芒草,沉沉輕搖擺”,季語為芒草。此句中,一沉,一輕,對比甚是輕妙。我看著車窗外的芒草原野,似乎摘了一枝到手。

再比如我最喜歡的掛果樹——柿子樹。日本的深秋,枝頭上柿子紅艷爍爍,是常見的景象。如果將其跟江戶時期俳人大伴大江丸的那首俳句“兩個澀柿子,各自摘一個”放在一起聯想,就很有趣了。摘之前不知是澀柿吧,你摘一個發現是澀柿,我摘一個發現確實是澀柿。在日語中,“摘取”和“情誓”諧音,那么這句中的兩人就是一對情侶,各自摘一個柿子吃,然后一起皺眉呲牙,哀嘆原來是澀柿。

俳句這種形式,用十七個日語音節就收納了自然、內心乃至整個宇宙。真是“一花一世界”的境界。在我的日本旅行中,俳句是我聚焦和凝視的方法。攜著我所喜愛的俳句去觀看和領略東瀛的四季風貌,處處有回響、處處有余音,我的心神也因此廣闊而又有所收束。這種方法是這本書的支點和起點:以日本俳句之意象為出發,以日本鮮明的四季風貌為篇章結構,以我的個人視角,把日本近代、現代、當代的文學藝術的人物、典故、作品、審美范式融于實地行走的旅行見聞之中。

旅行的當時會帶來傷口。這個傷口是用來覆蓋閱讀的傷口的。旅行時日常遠離,時空被暫時占據。此岸與彼岸在此似乎交融,但其實相距更加遙遠。這就是傷口的來源。四季流轉,旅人在途,白駒過隙,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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