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一切交給時間,盡管去愛
- 丁琴
- 16490字
- 2025-07-17 16:33:10
2016
1月 爸爸病了
2015年12月30日
事情比我想象中還大
一
2015年12月31日是爸爸的陰歷生日,我特意提前一天回南通老家陪他,給他過生日,陪他吃面。
自2014年去戈壁開始跑步起,我的性格改變很大,變得隨和簡單了。一般回家都是去長途汽車站坐大巴。一是方便,隨時有車隨時走,不用等;二是為了讓爸爸開心,他一直希望我能過接地氣的平實生活。
更早的時候,我事業上取得了一些階段性的成就,變得有些膨脹,生活講究。爸爸看著就很不喜歡,總教育我要能上能下。每每我回到家里,他就逼著我跟他一道坐公交車。他是2012年初從政協退休的,一退休,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了(其實也不是多大的官兒,但是咱做女兒的得敬著他)。
記得2014年春節,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們商學院班上一群同學春節聚會,一起打電話過來給“咱爸咱媽”拜年,我當時正和他們二老在公交車上,他們帶著我坐公交車回老家附近的南通體育公園看看。通話的背景音是公交報站,這讓電話那邊的同學們都印象特別深刻。
但說起來也是巧,剛好前一天見到一位朋友,順口說起第二天回南通老家,他就安排了他的司機送我回去,所以這次就沒有坐大巴。
按照爸爸的習慣,但凡我回家,他總會提前半個小時到小區門口散步,其實是在等著接我回家。自我十六歲離家,他這個習慣維持了十幾年,但那次居然破例了。
上樓到家,爸爸看到我進門,從躺著的長靠背椅上慢慢坐起來,走過來迎接我,笑嘻嘻的。還是原來的笑容。媽媽也是笑意盈盈的,歡欣之情溢于言表。
媽媽愛說話,總嘰嘰喳喳的。我問爸爸身體怎么樣,之前總聽她在電話里說爸爸覺得胃不舒服,一直在看病,前后說了都有兩個月了。
每次我聽了都說,那來上海看看吧。他們就說不用不用,已經找了哪個哪個醫生,一會兒是某某科主任,一會兒是某某醫院副院長,最小也是個科主任大夫。小城市里養成的習慣,做什么都要托關系。回頭我打電話再問,他們就回我:醫生說沒問題,開服什么湯藥在喝。
過一周再問,又說那個藥喝了沒效,他們又換了個醫院,換了個醫生,換了一服湯藥喝。凡此種種,報喜不報憂。
這次我到家了,隨口問:“爸爸身體怎么樣了啊?”
媽媽才有點兒擔憂地跟我說:“哎呀,你爸自己總疑心有問題沒查出來。他把之前因為腰傷起不了床而錯過的那次單位體檢補用了一下(革命工作做了一輩子,節省),可檢查報告出來也沒問題。醫生還說會不會是他疑心病。”
“可是我看你爸都已經一個禮拜沒能下樓了,也不像說謊。這兩個月,他瘦了有二十斤。”
我一聽,心里咯噔一下。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暴瘦二十斤這事兒,媽媽之前在電話里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我不知道從哪兒聽說過,短期內體重大幅下降,是重疾的典型特征啊!怎么那些醫生們都忽視了這件事,說沒事兒呢?
難怪這次他沒下樓來等我,太反常了。散步是他最愛的活動,他每天都要拉著媽媽晚飯后散步一兩個鐘頭的,我回來就換成遛我。但凡能動,他肯定是要下樓的。
我心里知道壞了。
沒來由地,我腦子里浮現出一件事:以前公司里一位北京同事的爸爸突然沒了,我莫名驚詫,因為半年前他還帶他爸媽和我們一起去巴厘島,那位伯伯非常睿智幽默,反應敏捷,狀態很年輕,是位有趣的人。后來見面,我就問同事怎么回事兒。他嘆口氣說:“唉,就是突然周末發燒急癥,我們都以為是流感,結果一個周末人就沒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反應。”
緩一緩后,他又說:“要是知道是大病,怎么著也得給他找個大醫生看看啊。”
然后他補了一句:“其實啊,人這一輩子,生大病也就那么一兩次,一次沒挺過去,也就沒第二次了。”
當時因為震驚,我就記住了這句話。當下腦子里,這句話突然冒出來了:“就算是麻煩醫生,也就這一兩次了。”我心里一寒,決定立刻帶爸爸去上海檢查。
我馬上打電話給送我來的司機徐師傅。
他剛離開十五分鐘,正開到蘇通大橋附近,我請他馬上掉頭回來。他是老軍人,馬上說好,一會兒就到了樓下。車子備好了。
可難題居然出在爸爸身上了。老爺子突然倔了起來,說他不去上海。他突然說,他已經約好了我叔叔,第二天一起去找叔叔的同學看病。我叔叔比父親小十歲,是師范大學的教授,剛好他有個中學同學在南通市第一人民醫院工作。
以父親一輩子不麻煩人的性格,如果不是有了大事,他是不會請我叔叔陪他的。三、四線城市特別講關系,有些事情不找人是不行的。可他畢竟年紀大了,認識的人也都和他一樣退休了,都不在位。這就是現實。我明白他的無奈,只是大家都不說破。
可是我對他又想繞過我、舍近求遠這件事是堅決反對的。半年多前剛發生過一件大事故,我爸從2月的春節開始就椎間盤突出,腿都抬不起來,求醫兩個月,一直沒治好。爸爸還不讓我媽跟我說,當時是我備戰商學院戈壁挑戰賽的最后一個月,他怕影響我封閉訓練。
當時也是托人輾轉在上海請來一位軍醫到家里治療。結果卻不知怎的,第二天早上人就起不來了,跟癱瘓一樣。一百八十多斤的人,被幾個人抬著去市中醫院,直到醫生說需要決定是否手術的時候,我媽才哭著打電話找我商量。
我永遠記得接到電話的那天是4月15日,當時我就馬上出發趕回老家去看他。當晚又趕回上海。那天晚上,原本有一個集訓,隊友勸我別參加了,我說不行。我要完成。那晚我一個人沿著黃浦江跑完了計劃中的里程——十八公里。夜色漆黑一片,我一邊跑,一邊止不住地流眼淚。
一想起爸爸躺在床上不能自主,我的心就好疼。從此我都不能夜跑,一跑就會想起那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也聽不得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一聽就會忍不住流淚。
我們決定先不手術,保守治療,再做牽引觀察兩周看看。萬幸,爸爸住院的時候看到報紙上的一則疼痛康復醫院的廣告,發現院長就是他以前單位里一位同事的先生,爸爸認識他,所以他想去那里碰碰運氣。結果做了個小針刀真給治好了。
但從4月到10月,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多,吃足了苦頭。媽媽鞍前馬后地照顧他,也吃足了苦頭。
我特別生氣那次他們有大事不跟我商量,自己折騰。等我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這也讓我很自責。所以這次一聽說他們又想繞過我,我就更堅定了:“不行,你這次一定要跟我走!”
上海的醫療水平比南通可強太多了。老爺子,您在想什么呢?!
然而我那平時隨和的爸爸堅決不去,讓我叫司機走。我也杠起來,說:“不行,這次一定得跟我走。”
徐師傅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還打了個電話上來問,說他到了,隨時可以出發。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我看了看時間,快有一個多小時了。從下午1點多,耗到了3點多。
這一年,我和爸爸總是發生類似的爭執。上兩次我返家,也是如此。一言不合,父女倆就戧上了。待不了三天,我就被他轟走了。
遇上關鍵時刻我的脾氣和他一模一樣。遇強則強,決不退縮。絕對是您自己親生的,怪不得別人,嘿嘿……
可這樣下去不行啊。
我突然心里轉了個念頭:“是不是爸爸怕我到上海約不上醫生,才不肯跟我走的?”
于是,我決定跳過他,直接安排下一步。我悄悄預約了華山醫院的專家門診,掛上了我認識的余教授的號。
沒想到很快就預約到了余教授第二天一早的門診。
我收到回應,欣喜若狂,馬上把消息告訴爸爸。真沒想到,老爺子聽了后,態度立馬軟化了。他跟媽媽說,既然人家約好了,不去不好,還是收拾一下,準備去吧。
原來這個才是重點啊!他果然是因為怕給我添麻煩,怕萬一到上海被拒絕,不想讓我為難。可你為什么不能好好說出來呢?父母總為我考慮,不說實話。
然后他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其實他已經一個禮拜沒有上過廁所了,人很不舒服;幾天吃不進東西,也沒力氣坐車了。
我的天哪,連兩個小時的汽車都已經坐不動了嗎?這是該有多嚴重!
萬幸的是,樓下的這臺車剛好是臺商務車,夠大,他可以躺在后座上。于是,這事兒也解決了。
下午4點,我們終于出發了。
路上,爸爸又想起來一件事,按規定,到外地看病需要急診才能報銷,他就問能不能當晚去掛急診。這是他一貫的心思縝密,要幫我省錢。
我說可以。短信問了下老余,聽我描述了爸爸急性疼痛的癥狀,老余初步判斷有可能是膽囊問題,也建議我們先掛急診,如果需要手術,醫院會立刻安排。
聽到這里,我們全家心里的大石算是安放好了一半。媽媽千感萬恩,說碰到好人了。
我也算松了口氣。這么多年我在爸爸眼里就是沒用的小孩,這次終于在爸爸面前建立了一丁點兒信用。
二
值得總結的經驗教訓:
1.短期(一兩個月)內暴瘦幾十斤是典型的重疾特征。一定要立刻去大醫院做全面檢查。
2.對常年在外地打拼的獨生子女,愛意拳拳的父母們在電話里永遠都是報喜不報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有親自回去看,才知道真實的情況。
3.無論多忙,都要盡量爭取多回家看看,尤其是聽說他們生病超過一周的時候。小病可能是大病的預警。忙只是借口,我們都很清楚,你真的想見一個人的時候,是一定可以擠出時間來的。
4.父母常常“草菅人命”。可他們草菅的不是別人的命,而是自己的命。
5.受過更好的教育、在大城市打拼、見過更大世面的我們,要擔負起復核他們的判斷的責任,雖然有時候,要讓他們聽懂,真的很難。
6.當我們發現父母可能有大病征兆時,一定要馬上前往權威醫院尋求治療,不要害怕麻煩,這是我們的父母,是他們的命啊。否則以后你一定會后悔的。
三
晚上快7點時,我們趕到了上海華山醫院。
看上去很精明強干的急診科史醫生接待了我們。我們進了急診室,史醫生讓爸爸坐下,問他情況。
爸爸一貫細致。他出門前把他這兩個月來的病歷和檢查報告都帶上了。后來我有次認真翻看才看到,從2015年11月到12月,他一共有八次看診記錄,換了三家醫院。也就是說,平均一周一次。如媽媽電話里所說,他們一直在頻繁地求醫。
史醫生邊聽爸爸的描述,邊看他的檢查報告。這兩個多月來,爸爸見醫院總說他沒事兒,也不給他檢查,自己還是不太確定,還特意去做了個全面體檢。所以,有效的是驗血報告和這份12月初剛做的體檢報告。但這份體檢報告顯示一切正常。
沒想到我們后來才發現,問題就出在這份報告上。
爸爸在那兒坐了十分鐘,眼睛炯炯有神,思路清晰。除了滿頭豆大的汗珠在不停滴落,其他的表象一切正常。
史醫生看完所有的資料,尤其是B超報告后,疑惑了。
他扭過頭來跟我們說,原本初步判斷有可能是膽囊炎,需要手術。他就是外科手術醫生。可是體檢報告顯示肝膽正常,胃正常,血液也正常,沒什么問題。但爸爸既然一直覺得胃部疼痛,也不能忽視。既然來了,就安排入院,明天把沒有查過的部位也好好查一查吧。
聽說醫院肯收,爸爸明顯松了一口氣。被醫生打發回去,碰一鼻子灰的次數太多了。
我去繳費的時候,史醫生把我悄悄拉到一邊,說:“哎,你爸爸會不會是過度焦慮啊?”他的懷疑,和媽媽轉述給我的,倒是一模一樣。
我不假思索地說:“不可能。我爸爸那性格,殺伐決斷,不會皺眉。”
史醫生皺著眉說:“那好吧,反正既然來了,那就查一下吧。”
大醫院一貫爆滿,既然是按體檢收的,我們就住進了全自費的特需病房。貴是貴些,但醫院肯收治就已經很好了。
“反正也就住一兩天,”爸爸灑脫地寬慰媽媽,“就當住酒店了,也得這么多錢。”
到了晚上八九點,我辦好入院。一家人來到病房。華山醫院的住院樓是老樓,樓層高,比起南通那個天花板都隨時要剝落的病房,好太多了。
媽媽心情也很好,就催我早點回去休息,她陪住就好。
一夜無話。
2015年12月31日
給爸爸過生日
12月31日是農歷十一月二十一,爸爸的農歷生日。我昨天回南通,就是為了趕回去陪他吃碗生日面。他們那一代,生日都還是按農歷過的。
上午10點鐘的時候,我怕病房太冰冷,所以特意買了新鮮的蠟梅和花瓶過來插花。我喜歡蠟梅,有香氣,有風骨。
到了病房,爸爸正躺在床上,笑嘻嘻的,心情輕松。我問起他的情況,他說,一早已經來過一位消化科的專家,是位女醫生,有些年紀了,氣質很好,看起來經驗豐富。她幫他仔細摸了一遍內臟,給他開了張檢查單,讓他下午等護工通知,去樓下做增強CT(計算機化X線體層照相術)。
難怪他心情輕松。
中午,我跟護士臺請了三小時假,以爸爸過生日的名義,約好等他檢查完,晚上帶他們出去吃頓好吃的。
我特意問了朋友,附近哪里適合帶家里的老人們去吃飯,他們推薦了附近的慧公館,于是,我就訂了位。
特需病房的服務很周到,出門有護工和特快通道。下午4點,護士站接到檢查的電話,通知護工,推著輪椅把爸爸接上,下去做CT檢查。爸爸還是第一次坐輪椅,也第一次被人家這么服務,有些不自在。是媽媽陪的,我不在。
5點,我接他們去了慧公館。那是棟民國時期的三層的英式別墅,坐落在延中綠地的中央,綠樹掩映,有個不小的廣場,在寸土寸金的巨鹿路上,果然氣派。
我們一家三口終于一起坐下來,好好地吃了個飯。給老爺子點了生日面。聽說客人過生日,飯店還送了壽桃。
爸爸媽媽很開心。這次跟我來上海就醫,沒想到一路綠燈很順利,爸爸顯得特別舒心。
在我面前,他總是那樣的,用媽媽的話說,就是一見我,就眉開眼笑的,可威嚴依然是威嚴。我沒看出他有流露出受病痛困擾的樣子——表情管理大師。除了此前透露的他一周上不了廁所、走不了路,我真沒看出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雖然人瘦了二十斤,但爸爸看著倒是比之前帥了。之前八十五公斤也太胖了些,一米七八的個子,現在七十五公斤倒是剛剛好。
恰巧今天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大家說了些吉利話。媽媽說起原本今天應該在家吃面的,她的菜都準備好了,真沒想到最后居然跑到上海來過了,不過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這些年,家就是我回去休憩的港灣,我很少帶他們來上海,都是我回去看他們,他們也怕打擾我工作,所以幾乎不過來。
吃完送他們回病房,我也回我住的地方了。
2016年1月1日
驚變
2016年1月1日。日歷翻到了新的一年。
和爸爸同住的病員因為放假三天期間不能辦理出院,趕在元旦前出院了。現在病房變單間,賺到了。爸爸媽媽行動自由了些,我去也就自在多了。
前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接到老余的短信,他說明天早上剛好是他值班,順便過來看看爸爸。
于是我也一大早就爬起來了。結果8點剛過,走到醫院樓下的時候,媽媽就打我電話催我:“你到哪兒了?余教授到了,來看你爸爸了。”
人家大教授還是比我早到了。
上電梯進病房,看見老余正和爸爸聊天呢,談笑風生的。
我跟老余告狀,說我爸爸怎樣覺得不舒服,怎樣求醫,可醫生都說他沒病,讓他吃了好多普通藥,還有人懷疑他是疑心病。這次能到華山醫院這兒來看,他可就安心了。
爸爸聽到我當面這么揭他老底,怒了,瞪大眼睛,吼了我一聲。
老余見狀覺得好笑,馬上朝我做了個鬼臉,趕緊幫我岔開話題。他問我爸:“伯父,您昨天住進來,做檢查了沒有?”
爸爸答:“昨天上午來了位消化科的女醫生給我做了檢查,下午去拍了增強CT。”
老余請身旁的梁醫生去查看報告。趁著梁醫生出去,他抽空轉過臉跟我說:“哎,看不出來啊,你爸還舍得瞪你啊?”
老余調皮起來,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幾歲。我聳聳肩:“哎喲,我都習慣了。從小到大,這是我們家老爺子對我的日常表情。”
是真的,退下來這幾年,他動不動地就怒目金剛。大部分時候對媽媽,偶爾對我。所以我回去都待不久,沒兩天就逃了。讓他自己大眼瞪小眼,自己玩兒吧。我媽愛他比較多,能忍讓,跟我爸和平相處了一輩子。
老余接著陪爸爸聊天。他情商真高,懂老爺子的心理,知道他其實最需要的是被傾聽和被尊重。
這個時候,梁醫生進來了,找余教授出去。老余跟我爸打了個招呼,說有事要去處理一下,讓我接著陪我爸聊會兒。
我看著老爸心情不錯,就接著陪他聊天。
聊了一會兒,爸爸說:“哎,你出去看看,是不是發現什么了?怎么這么久沒進來?”
我不以為意,心想你就知道使喚我,隨口答:“人家出去有醫院的事情要處理嘛,別催。”老爺子沖我瞪了一眼,忍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一次:“你去看看。剛剛他學生看了片子,進來喊他出去,是不是發現了什么?你去問問。”
我聽著有道理,確實出去的時間不短了,于是出去看看。
出了門,就看見老余他們幾個人正圍在護士臺的電腦前面。他抬頭見我出來,朝我點頭說:“你來得正好。”
我馬上走過去,心里說,果然被爸爸料中了。姜還是老的辣,厲害是他厲害。
老余悄悄跟我說:“我們發現點問題,正在聯系專家。先別驚動你爸,你跟我進來說話。”然后他回頭柔聲問護士長,有沒有會議室。
我見要找會議室單聊,心里有些打鼓,預感不妙。護士長馬上站起來,把我們帶進一間空的會議室。
老余指揮我坐下。我感覺到氣氛的凝重,尤其是他準備和我談話的方式。
他醞釀了一下,開口了:“丁琴,你是跑過戈壁的女生,這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挑戰,令人敬佩。你有非常堅毅的品質。”(商學院戈壁賽是一場四天一百二十公里的野外賽事,需要進行一兩年的艱苦訓練才能完成。)
我愣住了,沒想到是這樣的開場白。眼前的余教授和剛才輕松隨意的他判若兩人。
他繼續說:“希望你在你爸爸的病情上也能同樣堅強。”
“天哪,這是心理建設。”“給我打預防針啊。”“什么大事兒啊?是要大手術嗎?”……瞬間,我心中無數臺詞冒出來。
“嗯,我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我點頭,準備迎接答案。
“你這次堅持過來檢查是對的,我們收下也是對的。”說話的時候,老余回頭看了一眼史醫生,給了他一個肯定、贊許的眼神。史醫生前晚看到爸爸帶來的體檢報告表現出猶豫,也常規懷疑是不是因為焦慮而導致的暴汗,但出于慎重,仍然做出了收診的決定。
“我們剛剛發現你爸爸的胰腺上長了一顆腫瘤,而且已經擴散到了肝的一部分和后腹膜的一些地方。”
啊?!這是什么意思?雖然我沒有完全聽懂,但我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他看出來了,第二句話開始安慰我:“你也不要太擔心,好在我們華山醫院有位上海胰腺癌最權威的專家,我剛剛已經聯系過他了,明天早上他出門診,會過來看一下,看能不能做手術。”
老余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我愣了。“腫瘤?!擴散?!胰腺癌專家?!”我在勉強調用我大腦中極其有限的醫學常識。這是癌癥的意思嗎?
我手腳冰涼,但強作鎮定。
“那腫瘤是惡性的嗎?這種情況算幾期呢?”我努力組織語言,拙劣地模仿電視劇里聽來的對話。
“我們懷疑是胰腺癌,而且已經轉移擴散到肝臟和后腹膜,算四期。我們在考慮肝臟可以切除一部分,胰腺比較困難,等他明天看過后再決定。后腹膜的部分,我們再想想辦法。”
“四期是什么意思啊?”我問。
“就是晚期。”老余艱難地說出了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如同重錘擊中了我的頭部。頓時,我的血液凝固了,手腳發涼,整個人像掉到冰窟里一樣。這些平時出現在書上的慣用描寫,居然都真實地發生在我的身上。
癌癥晚期。平時電視上看了那么多遍的可怕場景,竟然就真實地發生了。
我有點兒消化不了這個消息。大腦宕機了。
然后,老余又說了一段話。他說,丁琴,下面的這段話,我是以你的朋友、你的大哥,而不是醫生的身份跟你說的,僅供你參考:
“這種情況,先不要告訴你爸,我多年的經驗是病人一旦知道患癌癥,心理就崩潰了,大部分人就被嚇到不行了,所以最好是不要說。”
我傻乎乎地問:“那我怎么跟他說啊?”
他回頭和幾位醫生商量了一下,說:“要不然你先跟他說是胰腺炎,計劃先安排掛化學藥水止疼(指化療)。我們也可以幫你跟護士站打招呼,讓她們對你媽媽也保密,有事兒直接聯系你。”
就沖著這一段冒著風險給我的掏心窩子的建議,我一輩子都感激老余,感激華山醫院。
我說好,但我們家老爺子是非常細心的人,他是讀書人,每個細節他都會留意,包括數據。以前的檢查報告,他每個字都讀得很仔細。以后我恐怕得改報告了。
從小我就不會說謊,因為每次撒謊都會被老爺子抓到。這次硬著頭皮,我也得演上了。
雖然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但我還是第一時間拿了報告出門,去找打印店修圖,要把所有的“CA”(癌癥)字樣換成“炎癥”。
剛好我戈壁的“對子”金輝來醫院看我,我就趕緊拉著他開車,陪我去找打印店修改第一張病理報告。
他是華住酒店集團CEO,為了備賽“戈十”(第十屆玄奘之路商學院戈壁挑戰賽),我們曾在上海體院的操場上一起訓練過一年,跑量超過三千五百公里;也曾多次并肩征戰過戈壁。我們是一起打過仗的人,我很信賴他。
他二話沒說,陪著我去,幫我跟打印店的店員解釋為什么要改報告,畢竟這事兒看起來有點兒不地道。一改完,他又飛車送我回醫院,讓我可以趕緊把報告拿回去給爸爸。
老爺子掐著下午4點取報告,在屋里伸長脖子等著讀呢。耽誤久了,怕他起疑心。
撒謊的時候我神經繃緊了,跟打仗似的。
2016年1月2日
每一天都是特別重要的一天
1月2日,胰腺科傅教授門診。
傅教授一頭銀發,胸懷坦蕩,仙風道骨,一見就有一種信賴感油然而生。
他看過報告后,給了專業治療意見:原則上一般先做化療,穩定住病情,化療就是踩剎車,一開始一定是有效的,因為癌細胞之前沒有碰到過這種藥物。如果化療剎車能踩住,并且腫瘤有明顯縮小的話,第二步就可以考慮手術摘除;但如果腫瘤沒有縮小,后面一旦癌細胞適應了,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具體情況具體應對。在正式確診之前,為了避免誤診,還需要再做一個PET-CT進行確認。
我告訴了他瞞著爸爸說是胰腺炎的事情,他說那PET CT是比較麻煩的事,因為一般PET-CT只有癌癥病人才做,造影必須得吃一些藥,那是傷身體的哦。
我確認接受。于是我們當場敲定假期過后的1月4日,放射科一上班就去做。
回去病房,我跟爸爸解釋了PET-CT的事,說要排除什么的。他也接受了。
2016年1月3日
人是靠希望活著的
3日,爸爸還算輕松,等著4日的檢查,他還以為是胰腺炎。我也瞞著媽媽,因為我怕媽媽知道以后會崩潰露餡兒,所以要瞞一起瞞,這也是跟老余商量的。
其實,不用等到會診,看了31日拍的片子就已經基本確認了。老余跟我聊的時候,就已經給出了初步治療方案。
到了3日晚上,我回到家。想著早晚要和他開口,因為他那么執著于知道結果,而且他對細節非常細心,要想長期瞞住他是很難的事情,我需要在他知道真相之前,先做個鋪墊。
我給爸爸寫了一封信。從英國留學回來之后,我就再沒給他寫過信,再提筆已隔了十多年。
我把這封信打印出來,準備第二天拿給他看。
2016年1月4日
砥礪
4日,我帶爸爸去做PET-CT。我爸跟30日去醫院時一樣,整個人精神抖擻,眼神炯炯,銀發梳得一絲不茍,還是很有威嚴的樣子。
爸爸做完檢查以后,還要觀察半小時才能走,所以我陪他坐在外面候著。PET中心的管主任拍完片以后,剛好從辦公室走出來。我在墻上見過管教授的照片,就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謝謝他,并自我介紹是傅教授的病人。
他禮貌地點點頭,也看到了我爸爸,見老爺子筆挺地坐在那里,雖然有些病容,但整個人很挺拔。他突然問我:“這位就是病人嗎?”我說是的。他說好,他出去打個電話。然后就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溜達到大門口,想出去透口氣。
他剛好打完電話回來,碰見我,就主動跟我說:“我剛剛給傅教授打了一個電話。還有一種情況也可能會造成CA指標特別高,還要再排除一下。因為你爸爸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常見的癌癥晚期病人,他精神很好,沒有萎靡。”
那一刻,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希望。我多么希望這是一場誤會,其實爸爸根本沒得癌癥。你讓我怎能相信,像我爸這樣一輩子都沒生過大病的人,突然就得了這么重的不治之癥了呢?
后來去傅教授的門診時,他也跟我解釋,說管主任給他打電話了,確實存在另一種可能性,但我爸爸CA的指標系數已經達到400以上了,基本上確定是癌癥。
從這個細節上,我很感激華山的醫生,他們對病人都認真負責、盡心盡力。
當天下午取報告。當拿到報告時,我頭就大了:這可不是一張紙的報告,它是彩色的一大本,還是銅版紙。這下可咋改報告呢?
但我真的命好。我此生最大的財富就是有一群熱忱又仗義的好朋友。那幾天,他們從我朋友圈上看到我爸爸住院了,就陸續地來看我們,每天都有一兩撥訪客。剛好就在那時,我以前在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的一位老同事蔣達忽然打電話過來,說他在附近,想過來看看我爸。我想,老天的安排啊,快來快來。
我一見他就說:“你來得正好!快點陪我去改報告!趕時間,我路上跟你邊走邊說。”
雖然幾年沒見,但一瞬間,我們就回到了當年一起加班打單、在辦公室里通宵趕標書的日子。
我們倆找了個地方,研究了一下,最后決定把這個本子拆了,小心地把外面的封皮拆開,把訂在一起的報告里涉及“癌”字眼的那幾頁挑出來,改成胰腺“炎”,我還自己編了一段醫囑,算好字數,替換掉其中一段,然后再重新裝訂回去。
可忙死我了。
一看時間,6點15分了,得趕緊回去送給爸爸讀。
他果然在等我。3點我就出門取報告了,這次時間有點久。見我進病房,他明顯松了口氣。還好我了解他,4點一過就先給他發過短信,簡短地說過情況,做過鋪墊。
我見狀趕緊笑著說:“你看,我就說沒事吧!是胰腺炎!”然后遞上報告。
看著他戴上老花眼鏡,皺著眉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摳讀報告的樣子,我像是被家長檢查功課的小孩子,緊張又忐忑。
為了不被發現,我趕緊打岔跟他說:“傅教授說了,明天就安排你掛化學藥水,開始治療。”
看過那個報告以后他沒有再說什么。我松了口氣,愣是瞞過了精明干練的老爺子。
可他分明是直覺哪里有點兒不對,欲言又止。只偶爾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我也不管了,假裝沒看到。就像是欺騙家長說老師今天沒有布置作業的小孩,好歹今天先過了關,管他明天會不會挨打。
學習鴕鳥,把頭埋起來,瞞得了一天是一天。
2016年1月5—8日
騙爸爸做化療
一
從12月30日到1月5日,日歷上只過了一周。可這一周,我過得像一年一樣漫長。
回想起上周29日那天,我在上海的長樂路和中歐的同班大美女秦軼偶遇,一起喝了杯咖啡,她還說了句:“你呀,現在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到30日回南通,原本就是陪老爺子開開心心地吃個生日面而已,誰想道就開始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呢?
二
治療方案很早就有了,傅教授說得簡明扼要,前面三個月先做化療。一次化療四天,做完就可以回家了,一個月以后再來。
我很清楚,第一步一定是做化療。只有化療才能踩住剎車,控制病情,尋找控制腫瘤的希望。所以不管4日的PET-CT檢查出什么結果,都需要提前安排化療。
第一次化療就從5日開始,不能再拖了。我跟爸爸說只是掛化學藥水,先消炎。等炎癥穩定之后,再考慮是否安排手術。醫生也是這么說的,我也沒算瞎說。
5日早上,表哥張松從海安過來看他舅舅,就是我爸。他媽媽是我爸的親姐姐,我老爸行七,家里兄弟十人,還有三個姐姐,出生在一個大家族。我從小在南通長大,極少回老家,和親戚比較陌生。但張松算是我熟悉的,他常常自豪地自我介紹:“我有十個舅舅。”他信佛十多年了,敦厚可靠,常常主動為家族奉獻,承擔了很多家族間的聯絡工作。
他陪著我推著輪椅上的老爸去打導管。醫生跟我們說,PICC(經外周靜脈穿刺中心靜脈置管術)就是打一根管子,急性胰腺炎需要連續掛幾個月的水,打一個導管在身子里,就不用天天插針管了。聽上去很合理。
本來以為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我沒多想,可一到PICC導管區,我就預感不妙。
在那個門口,排隊走動的病人都戴著口罩,捂著帽子,或是坐著輪椅。全是瘦骨嶙峋的病人。每一個人都臉色晦暗,那個區域氣氛異常凝重,全然沒有平時醫院里的嘈雜。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癌癥病人群體,被嚇了一跳,心馬上沉了下來,不知道要怎么跟爸爸說。
老爸看到這些病人的狀況,果然也覺得不對勁兒,整個人明顯地警覺起來,眉頭皺起來準備發問。還好張松反應過來,開始和他舅舅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安撫他。我借機去排隊,躲開了。
我爸難得沒有發作,乖乖地接受了醫生的安排,在手臂彎處打了一根很粗的導管進去。這不是平時的那種輸液塑料管,而是一種類似金屬材質的管子,很粗、很長,差不多快有虎口張開,從拇指到食指那么長。
我一邊震驚,一邊心疼。
三
第一次入院,第一次化療,都是在欺騙爸爸的狀態下完成的,病歷、報告我都修改過了。
幫爸爸辦好入院,交給醫生開始進入治療后,我馬上安排下一步行動。自從經歷過去一年三千多公里的戈壁跑步訓練,我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簡單卻能直擊本質的人。內心的指南針開啟了,總是有清晰的聲音在指引方向。
這次我也同樣清楚:不管爸爸還剩多少時間,哪怕像醫生說的只有三個月時間,我也要當他能夠好起來,還有一兩年壽命那樣來應對。人世間的很多事情,能不能做成,都是信心問題。我必須傳遞給爸爸能治愈的希望。只有他有了信心,才有可能度過這關。
所以我決定第一時間搬家,把家從浦東搬到華山醫院旁邊的小區,就近治療。只有讓他在治療期間感到最大限度的安心和便利,他才能打持久戰。
8日,趁著他第四天化療后留院觀察的時間,下午我約了中介開始看房子,我要先把這個大本營安頓好。
2016年1月9—18日
每天和時間賽跑
1月9日下午1點鐘,爸爸出院,我安排直接把爸爸媽媽送回南通。上一次出門匆忙,沒想到在上海一待就是十天,他們需要回去休整一下,順便收拾行李,等我安頓好新家,再搬來上海長期治療。
10日我又看了一套房子,不想再看,決定租下8日下午看的那套。聯系房東,約在14日簽約。
趁這期間,1月13日,我又跑了一趟南通,按照爸爸的吩咐,14日上午去南通醫保中心,做第一次的急診報銷。第一次報銷如果跑通,后面就可以如法炮制;如果缺什么材料,間隔時間短也來得及補。他總是很注意這些細節。
1月14日下午我回到上海,約了傍晚7點和房東見面簽約。我提前一小時到,約好人上門來量窗簾。我在上海漂泊這么些年,搬家都成精了,做窗簾得五天,現在做,入住那天裝上,才能住人。房東是個香港人。這屋因曾空過一段時間,有些受潮,墻壁剝落,修繕需要三天時間,所以約好18日交鑰匙。
15日我又回南通,陪父母過周末。難得16日一日無事。半個月來,終于得空喘口氣。
17日回滬,18日指揮搬家。
2016年1月18—20日
賣房與搬家
一
18日搬家,整個兒就是兵荒馬亂。我一個人同時應付兩處戰場。四組人馬、十多個人,同時開工。
一撥是搬家公司,負責整理打包和搬運。
一撥是中介,當天要驗房、交鑰匙。
一撥是窗簾供應商,上門來裝窗簾,晚上才能住人。
一撥是工人,還在修補刷墻。
單是第一件搬家,就夠忙活一周了。但我居然用了半天完成,還順手處理了其他三件事,連我都佩服自己的統籌指揮能力。
19日,我在之前浦東的房子里只留了個睡袋和瑜伽墊,打地鋪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把最后的房屋交接做完,走人。
順帶說一嘴,就在兩個多月前,我剛把浦東的小房子賣掉,打算置換多一間房間的新房,給他們二老以后來上海留個房間。舊房正好安排就是這幾天交房。新房是期房,還要等一年。我本來在江灣租好了一套過渡房,現在突發這樣的變故,我當機立斷,付了那邊的違約金,改租到醫院附近。
做換房這個決定,是在2015年國慶回家的時候。爸爸腰椎意外受傷,躺了有半年多,我突然意識到,是時候要在上海給爸爸媽媽留個落腳點了。他們年紀大了,未來接來我身邊照料是難免的。只是沒想到這個安排還是晚了一點。
賣房,買房,父親重病,求醫,租房,搬家,幾件大事在這一個月里撞到了一起。我也都默默地接住了。
好在有了新的大本營,至此算是安頓了下來。
20日是大寒,宜入宅。
那天上午,我還悄悄請了位道長,做了一下新居的凈宅。但這事兒我可不敢告訴老爸,他會罵我迷信。
最近因為爸爸連續生病的事,我變得有點兒神經過敏。
下午的時候,爸媽抵達上海,我們從兩地會合搬到一處。
時隔二十年,我們一家三口又團圓了,住在了一個屋檐下。
2016年1月21日
終于瞞不下去了
最初三周的手忙腳亂基本結束了。
當初老余把我叫出去的時候,爸爸就說他估計要挨一刀了。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反正就是挨一刀唄,以后好好注意生活習慣,還要戒煙,當心就是了。
但自4日帶爸爸做完PET-CT之后,爸爸就覺得我鬼鬼祟祟的,有些東西沒告訴他們。加上5日,打PICC導管的時候,爸爸看到了那些病友的模樣,心覺不妙,于是派媽媽悄悄地去問護士。
好在當時老余也關照了前臺的護士長,叫她們不要說,所以沒有護士告訴她實情。但是在媽媽的一再追問之下,有個打掃衛生的女護工,還是悄悄告訴了她實情。
媽媽得知真相后,在華山醫院樓下的小花園里,哭了半個多小時。
過了幾天,她送我去電梯口,忍不住了,輕輕問我怎么不告訴她實情。
我當時一下子火就上來了,說不要她操心,我會安排好的。
但媽媽說我應該告訴她,至少讓她知道,我們娘倆兒一塊兒承擔。
我沒理她,獨自怒氣沖沖地下樓了,到樓下深深呼吸了幾下,努力讓自己平和下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態度那么惡劣,雖然我的本意是不想讓她傷心難過,所以選擇獨自背負。
媽媽也需要安撫。于是我給她發了一條消息:“媽媽,別怕。一切有我呢!”
后來,她跟我說,很多次,她從這句話里得到了巨大的安慰和力量。
既然媽媽知道了,我猜爸爸很快也就知道了。
但沒想到,她和我一起保守了這個秘密。
二
說起心理建設,我已經從前同事蔣達那兒請教過了。
他把他的經歷告訴了我,對我說:“情緒會有兩個劇烈波動的階段。第一階段是知道出事的那一刻到陪伴親人治療的那段時間,要開始管理自己的情緒,慢慢做心理建設。第一階段最不穩定的點是親人過世的那一刻,如果心理建設得還可以的話,這個階段你是可以控制住情緒的。
“第二階段是親人過世后的一段時間,也許兩周,也許兩個月,當開始懷念、思念親人,或看到一些場所、懷念過去一起經歷的一些事情的時候,你會有情緒崩潰的感覺,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內心會越來越痛苦,也許需要一兩年才能真正走出來。”
但我想不了那么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三
21日,雨夾雪,天空很灰。
一大早,我冒雪去漕溪北路的電信營業廳申請寬帶。這年頭,沒網絡,就像斷水斷電一樣難受。
中午到家的時候,家里就變天了。
爸爸知道了。
那一刻,我的天塌了。
但同時,那一瞬間,我肩上的千斤重擔輕了。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其實從老余告訴我的那一刻開始,過去的三周里,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因為面對著無數的事情,我要保持冷靜,必須把精力放在最有效地處理事情上。
但凡爸爸能救治,我都不會浪費時間在無效的哭泣上。我這一生一直都在奔跑,努力進取,不允許軟弱,也見不得眼淚。
也好,那就大家一起來面對吧。
后來我也疑惑,之前那么害怕爸爸知道,可為什么他知道之后,我卻感覺瞬間輕松了呢?
有一天我終于想明白,那重逾千斤的重擔,從他知道的那一刻,就轉到了他的身上。而我卻解脫了。
可是誰又能幫他分擔呢?
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時間里,只剩下他獨自負重前行。
2016年1月23日
本該哭的夜,我卻在笑
從16歲離開家獨自求學到工作,這些年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住,獨立生活。
算算我離開家的時間,比住在家的時間都要長。
現在我們一家三口重新住在一起,我需要重新學習跟爸媽相處,一起生活。這些年,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小孩,他們也不再是當初盛年的父母。相處的模式需要重新建立。
大家住在一起,媽媽是最開心的人。爸爸也很開心,雖然他沒有表露出來。這樣一家人在一起,好像再難都能度過。
23日晚上,我獨自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太子妃升職記》。換作以前,我是不會看網劇的,也許是這段日子弦繃得太緊了,我要找個空間,放空一下頭腦。所以雖說那個劇很“中二”,我卻嘻嘻地笑得很開心。
突然媽媽在外面敲門,我嚇了一跳:“半夜敲門進來干嗎?”
媽媽看看我,說:“你在干嗎?”
我說:“我在看劇啊。”
她說:“聽到你房間有聲音,就來看看你。你沒事兒吧?”
我翻著白眼說:“沒事兒啊,我在看網劇,太搞笑了。”
媽媽看看我,想說什么又忍住了。她嘆了口氣就走了。
第二天媽媽跟我說,其實是爸爸聽到我房間里的動靜,還以為我在房間里偷偷哭,為了給我留面子,所以才叫醒她,讓她過來看看我,結果沒想到我居然是在那邊笑。
其實他們不懂。也許是覺得太苦了,所以我躲進喜劇里,短暫逃避一下。
2016年1月28日—2月7日
第二次化療
化療需要每隔三周做一次,第一次在1月5日到8日做,9日出院。
第二次在1月28日做。爸爸又住院,到2月1日結束。2月3日出院。
那年的2月8日就是春節,回到家里,我們就開始準備過年。
第一次做化療,我們還沒有經驗。第二次做的時候,我觀察了一下,每次化療完的第一周,爸爸整個人是難受的。基本上他都趴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看看電視,昏睡,什么都不想。聽說化療很痛苦,很多人不能堅持化療,就是很難忍受這個過程。但是爸爸扛住了。他只要醒著,都是笑瞇瞇的,一聲不吭,好像沒什么事兒一樣。
后來,爸爸火化以后,我們發現有些骨頭是綠色的。當時我沒注意,殯儀館的老師特地跟我說,這個病人之前一定用過很重的藥。
那時,我才明白不吭聲的爸爸在背后忍受了什么樣的疼痛,就為了不讓我和媽媽擔心難過。
熬到第二周的時候,藥勁兒過了,人會緩過來一些。按照過來人的建議,趁著爸爸能走動,要多帶他們出去走走散心,我就開始著手安排一家人去旅行。
2月6日是大年二十八,我帶他出去看樣板房,讓他開心開心——明年交房,這里是你和媽媽的房間哦!
2月7日是除夕,一家人在旁邊江蘇路的衡山小館吃年夜飯,一起拍了合影。我們每個人心里其實都知道,這可能是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春節了。
但媽媽還是努力表現出開心,我跟我爸都是嚴肅沉悶的摩羯座,她是雙魚座,浪漫感性,所以我們家里活躍氣氛的一直都是她。她是樂觀、陽光的人。她總會找機會表達快樂,比如說一起在新家里住著真開心,一家人可以在傍晚下樓散步真幸福呀。
回想起前一年,2015年的春節,我們是在昆明過的。當時我在昆明海埂做高原訓練,剛好媽媽也沒來過春城,我便請爸爸媽媽飛過來陪我一起過年,順便在云南旅行。我幫他們訂好了麗江、大理、德宏、芒市的行程,沒想到,那就是他們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雙人旅行。
我翻出照片,看到漫天飛舞的海鷗,忽然非常想念去年的海埂。藍天、陽光、每天跑過的公園和大壩。那時每一天都是明亮而充滿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