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
- 倫敦人:大城市的日與夜
- (加)克萊格·泰勒
- 10793字
- 2025-07-15 10:43:36
我在加拿大西部的一個海邊小村長大,在童年的大多數夏天,我都穿越整個國家,來到位于安大略省南部的錫姆科湖畔,在我祖母的夏季度假屋度夏。小屋的墻面布滿經典的村舍裝飾,包括一組來自不同國家的氈制紀念旗——這些旗子是祖母在20世紀60年代早期的一次歐洲游覽中得來的。除此之外,墻上還釘著一些剪報、泛黃的菜譜和一些新聞條目。在房子后部那永遠氤氳著松節油氣味的廚房里,不知道是誰貼了一張倫敦的俯視圖——是位于英國的那個倫敦,不是離這里很近的安大略省的倫敦。我花了不少時間觀察這個神秘的圖景。在這張海報底部,寫著那句我現在已經聽過被無數次重復、糟蹋,或是改述的塞繆爾·約翰遜[1]名言:“當一個人厭倦了倫敦,那他肯定也厭倦了生活;因為在倫敦,有生活可以給人的一切。”那時候我不甚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畫里的倫敦塔橋看起來灰暗又令人生畏。這樣一個問題浮現出來:“什么樣的人到頭來會在倫敦落腳?”
幾年后,這個人是我。我在2000年秋季搬到倫敦,那個時候,正好遇上汽油漲價罷工[2]——那是一個被恐慌購買、政治指摘和對食物分配的憂慮交相充盈的時期。我搭乘從多倫多起飛的跨大西洋夜航班機抵達倫敦,并且于下午時分出現在克拉珀姆樞紐站[3]。交通暢通。陽光暖和。報紙上刊登著對即將到來的災難、騷亂還有20世紀70年代[4]可能回歸的警告,好像這個城市可以時光倒流一般。
我在這里沒有什么熟人,但有一個可以聯系的人。我朋友的一個澳大利亞朋友把我從火車站解救出來,他車上的汽油剛好夠把我送到位于布里克斯頓[5]一條短街上的新家,我們幸免于下來推車這一難。就這樣,我們這兩個殖民地居民在新世紀開端的倫敦一帆風順地抵達目的地。
從新房間的窗戶看出去,我可以看到金絲雀碼頭[6]匯豐銀行大樓的閃爍燈光;那時候,那可是英格蘭最高的大樓。但是我和那閃爍的燈光之間有什么關系,卻還是一個謎。于是,我向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倫敦大全》求助,這位朋友幾年前住在倫敦,后來因為實在無法忍受這里的潮濕而搬到布拉格。我很快就明白,《倫敦大全》真是行走在倫敦的人堅定不移的信條。在20世紀30年代,它和那標志性的地鐵交通圖大約同期設計出版,也跟地鐵圖一樣在城市中無所不在,居民使用它的頻率幾乎和游客一樣高。《倫敦大全》的存在,與其說是為了給你指路回家,不如說是為了向你證明,倫敦那些你日常不會行經的地方仍然存在。在倫敦的頭幾周,我看到它一次次地被人塞進手提包或汽車儀表板里。它是你行走此城的必需旅伴。
我對得到這份禮物感到由衷的感激,即便它篇頁泛黃,有些篇頁還從塑料活頁圈上脫落。第一晚,我特地對它做了個測試,我的新家位于《倫敦大全》的第93頁,往東是第94頁,往北就到了第79頁,金絲雀碼頭以東則位于第80頁。對一個新讀者來說,這種設置真是讓人印象深刻。這兩頁的下半部分是雜亂的街道,曲折又戛然而止,有的街名小得看不清。還有些街道好像是被干脆放棄明確標示了,畫面沒有再往頁沿延伸,而是朝著頁內模糊掉了。在79頁和80頁的上方,泰晤士河隨著道格斯島彎曲,然后在靠近布萊克沃爾角[7]的地方形成一個U形彎。在藍色的河之上,倒列著一張表,都是碼頭的名字——莫登、恩德比、派普斯、巴德科克、洛弗爾、帕爾默、哥倫比亞——我挺想知道這些碼頭是否仍供航行用途,還是說已經變成單純的裝飾名稱。我的這本《倫敦大全》在20世紀90年代印刷出版,所以上面還畫著那已經被拆毀的東南煤氣廠——現在矗立在這個位置上的則是千禧圓頂館。《倫敦大全》中記錄的半數事物都已“死亡”,因為記錄倫敦這樣一座鮮活、不斷變化的城市,永遠都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
我在家附近四處走動,背著帆布包蹣跚而行,樣子有些粗野。我盯著手扶電梯上的人們的臉,不留神盯得有點久。我還沒有變成“城市水獺”:打扮時髦光鮮、在城市中輕松穿行的倫敦人。他們看起來動作緩慢又優雅,可總不會因此而耽誤事;他們穿過馬路時,不會前后看了又看;他們知道怎么在擁擠的地鐵中麻利地把一份報紙疊整齊。
在家附近的布里克斯頓市場,我遇到一個售賣廉價又令人眼花繚亂的牛仔褲和手機配件的攤販。他坐在一張桌子后,這張桌子被電話卡和寫著不同國家電話費率的海報覆蓋。國家的名字被排成三列,字體字號相同。我的國家也在其中,目前來說費率不是最高的——它也只不過是眾多國名中的一個罷了。我準備買一張面值5英鎊的電話卡。坐在桌后的男人說:4英鎊。我指著另外一張同樣面值5英鎊的卡問他:那張多少錢呢?3英鎊,他回應說。看來這其中有一套體系。我猶豫了一下,而他趁著這個當兒離開我,去向另外一個人兜售牛仔褲。
后來,我打開一個電話亭的門,準備進去打電話——整個電話亭都被肯德基的廣告貼滿,所以我根本沒看到亭子里蜷縮著的男人。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好好地跟電話那頭的人理論一下他家水管破裂的事——這時我們的眼神交會了。他馬上道歉,然后我也道歉,這么一來他又道歉一次,我就把門關上了。
有一天,在跟一個朋友一起步行回家的路上,我往左一看,剛好瞧見一個“高尚的動作”——一個扒手正把手伸進我朋友的大衣口袋里。我盯著扒手的臉看。他也回看我,并收回手。他保持面無表情的狀態,看起來是故意的,然后退回到人流中,消失在車水馬龍之間。那景象,就好像看著一個對街頭障眼法極其純熟的老手,排在一條長隊的最后面。
這些倫敦人都是誰?不久之后,在布里克斯頓地鐵站外,一個女孩走近我。她的睫毛膏融掉了,眼睛周圍臟臟的;她已經哭了好一會兒。她穿著校服,打著哭嗝兒告訴我說,她家在很遠的地方。我說,很抱歉,我幫不到你,然后繼續往前走;她卻跟著我,又一次把我攔下——這時我們到了地鐵站旁邊。她把手臂搭在我的夾克上;一種新的感覺,帶著真誠的觸摸。“你要去哪里呢?”我問。她回答說,“斯泰恩斯[8]。”——這個答案讓我更加迷惑了,聽起來像是惡作劇。要知道,在斯泰恩斯這樣的地方,母親們可都是在窗前抱著手臂等女兒們回家的。她聳聳肩,期待地看著我,于是我把她送到一個公交站,給了她一枚一英鎊硬幣,然后站在她身邊,手插進口袋。我們一起看著好幾輛雙層巴士靠站又離站。幾分鐘后,她輕蔑地轉身離開。這會兒我想:我真正成為一個倫敦人時,就不會這么容易被占便宜了。
我經常會出現寂寞、受騙、沒有準備、丟臉、無助等情緒。但這些情緒交雜的巔峰基本發生在這樣的場景出現的夜晚:我在159路公交車上,被嘟嘟囔囔的老男人、大屁股的強勢女人或非要把折疊單車帶到公交車上來占空間的倫敦人擠壓在蒸氣朦朧的車窗上。潮濕的水汽滲透在本來就濕嗒嗒的雙層巴士里;我想我要是把手伸到座位下,可能都拔得出蘑菇來。有些夜晚,當這座城市慢慢顯現出更多它本來的樣子,我穿過新的街道組合,抱著對周遭的留心和警惕走路回家。在我租住的房間不遠處,就是南維克住宅區,人們也把這個地方叫作“路障”——這是布里克斯頓最不受歡迎的公共住宅區。這個住宅區本來的設計目的是為居民減少噪音,但是成品居然有一堵巨大的多層墻,上面星星點點地開著令人看了就壓抑的小窗。總有人把這里認成是布里克斯頓監獄。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步行回家的路上,被這個建筑物驚住了。我都沒法判斷哪樣東西最嚇人,是鈉光燈、那小小的長方形窗戶、更個人化的恐怖感受,還是窗子上透出的填充玩具的剪影?“路障”看起來比英格蘭銀行還強大,比國會大廈更有威懾力;但是,又有誰知道住在里面的人的生活是怎樣的呢?為什么我的舊《倫敦大全》現在似乎越來越不完整,且沒有骨血了?
有很多個夜晚,在回家路上我都會遇到這樣一個男人,他嘴里總是嘟囔著:“兄弟,兄弟,兄弟,要不要大麻啊?兄弟,兄弟……”我總會“略帶歉意地”揮手讓他走開,好像在說:“抱歉啊,不要。”自第一次跟那個穿著校服的女孩打交道后,我總能看見她在布里斯克頓主街人行道的一端、靠近一家鞋店的位置觀察人群,尋找機會。她緩慢地循著圈走,在通勤的人們從地鐵站涌出時,斜靠在電話亭上。我差不多每周都會見到她,她臉上掛著同樣的眼淚,穿著同樣的校服。
我學會了保護自己:不讓自己被層層雨幕所困,注意拱門上方是否會滴水,留心壞掉的雨篷;我還學會了怎么輕輕收攏雨傘,以讓它回歸原狀,也學會了在強風里抱著跟風搏斗的態度使用它,甚至知道迎面的雨傘和我的雨傘將要相撞時,對方如果把傘舉高,我就得馬上知趣地把傘降低,讓我們順利通過對方身邊。我甚至感到這座城市對我有些敵意。一天晚上,我在空無一人的地鐵車廂里醒來,一個清潔工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腿,把我叫醒。我想:“為什么這班地鐵不能把我帶去別的什么地方呢?”
“要大麻嗎?”那個男人又輕聲問道。我低著頭,默默走過。這一定是一場考驗:這堅持不懈的聲音,一定是測試我生存意志的碼尺。我的外殼變得越來越堅硬。但是有人叫你“兄弟”,叫你“哥們兒”,盡管只是一瞬間,也會讓你感覺不同吧,不是嗎?
◇◆◇
在倫敦的頭幾個月里,我感到我得對這個城市知道得多一些,我得走得離家遠一點。我不希望我的這段經歷被限制在第一人稱敘述的程度上。一想到把倫敦塞得滿滿當當的人群,還有這座城市裝著的種種經歷和故事,我就感到一陣沖擊性的眩暈。我不知道歷史的壓迫會何時到來。一天早上,我在柏孟塞[9]的一個被改裝成公寓的舊校舍門口,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我當時的女朋友住在那里,當我離開她的公寓時,她正在廚房抽煙、喝著紅牛伸懶腰。在房子大堂里掛著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百年前在這里上學的學生們,他們都看著鏡頭,腦袋上揚,臉上帶著期待的表情,肯定不知道有一天他們會變成時尚的藝術品。就在那個時刻,我感受到:屬于我的倫敦,是多么簡單而短暫。
我當時的那位女朋友在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工作,一周之后,在去舞團看她的路上,我在考文特花園的花街跟一個正在表演活體雕塑[10]的人聊了太久,而導致取票晚了。雕塑先生那會兒正在休息,我就問他是怎么堅持一動不動的。他回答說:“愛沙尼亞總會讓一個人學會什么是紀律。”然后,他抽了一口煙,銀色的油漆印在香煙的過濾嘴上。
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大群十幾歲的孩子涌到皇家歌劇院外面的大街上,大部分是女孩。她們是因為芭蕾而來到倫敦的。我嫉妒她們現在擁有的、對倫敦的第一感受。這種第一感受停留的時間是如此短暫,對我來說,已經消逝了。即使有時候,這第一感受是這樣呈現的:她們在弓街差點被一輛黑色出租車撞上,因為她們天真地以為這車會在斑馬線前面停下,讓她們先過去。
我搬到北倫敦的海布里,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霍洛威路上度過的。這條路的人行道上總是堆滿單個的舊辦公用具,這些舊椅子旁邊有賣溏心煎蛋的小餐廳、情趣用品店、一家古老的圖書館、一家自行車店、一個佛教中心,還有一個賣香煙的土耳其男人。不久前,倫敦城市大學委托丹尼爾·李博斯金[11]在這條路上建一座大樓,但是這座大樓好像并沒有提升這里的格調。那些始終存在的廢棄包裝袋、垃圾等好像才跟這條路關系密切。我在這里的網吧上網,用著那已經發黃的鍵盤,一群十幾歲的少年正在我背后玩多人電腦游戲。我發現電腦的下載文件夾里裝滿別的用戶遺留下來的、嘗試在倫敦扎根的痕跡。有一天,我打開這些文件,里面有尼日利亞人的簡歷、新西蘭人的簡歷、波蘭人的簡歷,還有用舊倫敦地圖做的游覽計劃的PDF文件、面試注意事項……這些都是嘗試削尖了腦袋在這座城市生存下來的人遺留下來的電子碎片。那里面滿滿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啊。在別的地方的成就,在這里是不是不值一提?
我又搬回到河的南邊。我在海布里的房東太太說:“我以前有朋友住在河的南邊。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說得好像要有護照才能去河的南邊一樣。又一次,我和二手家具、地毯和網眼窗簾住在一起。公寓樓下的葡萄牙商店賣蛋撻和沾滿灰塵的咸魚干。葡萄牙男人在店后方的房間里聚在一起;有時候,店主人把門拉開一厘米,而在早晨去樓下想買一個松脆柔軟的牛角包的我就能看到他們坐在那里,雙手扣在一起,輕聲交談著。在倫敦,這樣半開的門到處都是。我有時瞥見圣詹姆斯廣場的一些俱樂部,有時看到加里克酒吧墻上的畫,有時看到多爾斯頓的舊費內巴切俱樂部桌球臺上飄起來的繚繞煙霧。在倫敦,即使敲了門,我能進的門也沒有多少扇。
我的簽證過期了。過期日悄悄地就過去了。我咨詢了律師,她建議我馬上離開英國,逾期居留在世界各國的移民法上都是嚴重的違法行為。我接受建議,馬上離開,然后在多倫多的一個朋友的沙發上借住。朋友問我,是否要回倫敦,對倫敦感覺如何。面對這個問題,我在各種可能的回答中跟自己交戰。我有一種錯綜復雜的感覺:有愛,有猶豫,又有反感。在加拿大,我記得住在鄉下的感受:我在陰暗的天底下走路,聽到樹搖動的聲音,感受著那種始終如一的節奏感,那種生命的節奏。一天是分上午和下午的,而每周的周日都有固定要做的事情,有儀式感。我曾經想,這就是生命應有的樣子。成長、家庭、死亡。可是倫敦,讓所有這些都被免除了。倫敦鼓勵對儀式和規則的抵抗和違背。我想念倫敦給我的一切,還有倫敦允許我成為的那個樣子。在那里,有那么一些為數不多的夜晚,我付得起車費,坐小出租車回家;我搖下車窗,看著泰晤士河上的點點燈光。大多數夜班出租車司機都會對我強調他們對倫敦的愛,他們也有與我相似的觀感。我愛倫敦的混亂,還有混亂之中人們嘗試找尋的那種秩序感。我愛它提供的隱匿性。
而我最想念的,是倫敦的能量。倫敦是推進力的化身:它給那些上進的人回報。我記得我行走在紐約時感受到的失望、走投無路和退縮。在倫敦,我即使膝蓋疼、腰疼、跟腱疼,也能繼續往前走。我可以繼續努力。
我不是一個親英派。我的口音可沒有為這種大西洋主義[12]讓步。倫敦對我來說不是一件裝飾品,我不是想成為一個“曾在倫敦待過的人”,然后給我父母已退休的朋友制作一下旅行行程單。我只是想回到倫敦。
我跟倫敦的關系可不是雙向的。想都不用想,這座城市根本不可能因為我而失眠。這座城市每天都目睹著埋頭苦干、灰頭土臉的人離開,回到這個國家的其他角落或是這個世界上更遠的一些角落。可與此同時,這座城市也吸收著那些坐著私人飛機抵達這里的、有錢的俄羅斯人。來自華沙的24小時大巴,同時抵達維多利亞汽車站。M25高速公路[13]上,擠滿從這個國家別的地方來的車輛,車上裝滿行李箱和盆栽。在過去十年里,非英國出生的倫敦人口數量翻了一番,現在超過220萬人,占這座城市總人口的大約1/3。除了早已長期存在的愛爾蘭人、印度人、牙買加人和孟加拉國人群體,現在突然又多了來自尼日利亞、斯洛文尼亞、越南和索馬里的許多移民。倫敦就像一臺呼吸著的手風琴,人如氣流一樣,進來又出去。這些移民擠進倫敦這個大盒子里,這盒子的內墻閃閃發光又滑滑膩膩,人們死死地靠在墻上,想辦法抓住些什么。
不知怎的,我被給予了回到倫敦的許可。來自英國內政部[14]的這一張紙變成我的防身器,我記得自己是怎么向希思羅機場的移民官大方地展開我的護照,朝他展示這標示了我的歸屬的、無可爭議的證據的。這真是有點受虐狂傾向了;倫敦是幸福,是目的,是一個決定、一條道路。沒有什么能比再次漫步在一個你本來已離開的城市更能讓人發現自我內心的改變。我感到不一樣了;我感到更自主、更大膽、更成功了。
◇◆◇
我不敢把自己稱作倫敦人。但是到這個時候,我開始問自己:那誰又是倫敦人呢?誰才選擇成為倫敦人?我開始有了歸屬感。我偷偷地想,我應該是給“倫敦人”這個字眼附上了另一個非常具有包容性的定義:如果一個人能來到這里,無論他憑什么方式留下來,那這個人就成了倫敦人。寫這本書的想法隨后開始形成。
對我來說,這座城市的地理、建筑,或者關于它的大量事實和數據,它全部的歷史,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末尾,對比起在這里生活的人來說,都是次要的。我開始構思這樣一本書:這本書要表現出倫敦當下的豐富多彩——錯綜復雜的聲音聚集、拼接在一起,展現出城市的圖景,在這生機勃勃的、充滿大眾生活氣息的講述中,關于這座城市的證詞將會出現,就好像斯特茲·特克爾[15]和羅納德·布萊斯[16]先鋒式地開創了基于口述史的文學創作一樣。
要想寫一部關于倫敦的作品,就得面對一大堆已有著作的壓力。我想沒有必要期望超過彼得·阿克羅伊德[17]或是伊恩·辛克萊[18],也絕不要嘗試寫出比杰瑞·懷特[19]寫得更精細又實在的、關于過去兩個世紀的史實。可是,也許我能夠接觸到另外一種不同的歷史。我想要找到那些對倫敦充滿幻想、跟倫敦角力、被倫敦回報、又或是被倫敦傷害的人。那些在這里只待了一天,然后就逃掉的人。還有那些從來沒離開過這座城市的人。說不定我能找到跟這座城市的日常運作息息相關的人,讓這座城市每天運轉起來的人。
有人告訴我,每個倫敦人都有故事。但是這個話并不對。有的人與這座城市一接觸,就會退縮,就好像把鹽撒到海葵上一樣;他們變得害怕、退縮,對這個國家感到失望。但是更常發生的情況是,“倫敦”這個詞本身,就攪動起很多很激烈的情緒。當他們被問起關于這座城市的事情時,他們毫不遮掩地露齒而笑、皺眉蹙額、連聲嗟嘆,又或翻起白眼、追溯過去。倫敦代表著新的開始,既是地獄,又是樂園;它太大、太污穢;是安全毯,是一點驕傲,是不幸發生的問題,是臨時床墊的位置;也是安全、拯救、畢生的工作。這是一個堆滿太多空啤酒瓶的地方。這里是舞臺,是朝圣者的麥加,是我的圣水、我的氧氣。也是囚籠、監獄,和充滿善行的地方。倫敦代表著“一片不像英格蘭的英格蘭土地”,它意味著“忽略我爸說的話”,或者“我希望自己會喜歡待會兒在機場與我初次見面的丈夫”。倫敦人堅持著那種自我保護,但是如果你找到那個關鍵的原因,問出那個關鍵的問題,他們的自保壁壘就會崩塌。鮮活的歷史令人激動,尤其是在這么一座擁有這么多故事的城市,人們爭搶著來到這里,努力留下,又拼了命地想離開。
有這么一些人,他們以自己的理由愛著倫敦;也有另外一些人,仍然感受著倫敦的震懾人心。有些人來自很糟糕的境地,從他們的表達和姿態中,你似乎就能感受到那種生活環境——在那種環境中,人似乎不太能做自己。你能感受到那種低矮的視野,甚至好像能看到那些破舊的房子。有這么一個男人,他砍破卡車的帆布蓋,然后沖出來,在高速公路上往倫敦的方向跑。有另外一些人沒法相信他們居然有此運氣,也沒想到在普雷特[20]居然有這么多種三明治可供選擇。又有一些人悄悄地賺得盆滿缽滿。我慢慢學會在對倫敦的愛的多種多樣面前不再驚嘆連連——這樣的愛,通常都深入骨髓。
在五年間,我在全倫敦采訪了大約兩百人。對有些采訪,我花了幾個月來安排會面,但是訪談全程不過十分鐘。有另外一些采訪,我抱著試探性的心態開始,最終卻多次回訪,每次交談時間超過數小時。跟我聊完之后,受訪者中的大多數都會說:“還有另一個人,你也應該去跟他聊聊。”總是有這么“另一個人”。我有時候甚至感到這些聲音和故事洶涌而來、輪次上演,都要讓我的腦子混亂了。倫敦一直不管不顧地、滔滔不絕地講述著。
我避開了倫敦的那些“官方聲音”。我不想采訪當地政客,也不想看市政廳的報告。我也避免引用乏味的專家觀點,更沒有去聽在海德公園的演說者之角流連的男人們(他們確實大多數都是男的)的慷慨言辭。我跟幾個出租車司機談過話——出租車司機是出了名的倫敦故事講述者——但是我沒有采納他們中那些一聽就是“專業受訪者”之人的說法。那存貨滿滿的嫻熟回答得益于多年“表演”的良好儲備。這個時候,我一般都會不禁感到:在另一個地方,一定有另一場更加緊張、另類而火花四濺的對話正在展開。在倫敦,“我知道答案”從來不比“我不太確定,但我或許有個辦法”更令人激動。史學家的個人視角為相互矛盾、沖突的講述讓步了。我對一個少年說:給我講講倫敦的歷史吧。他說:“它從我這里開始,也在我這里結束。”
我在維多利亞式的酒吧、連鎖餐廳、人們家中的客廳,又或是辦公室里,在大倫敦所有的32個區,聆聽了許許多多的倫敦聲音;我從東邊的巴克赫斯特山走到西邊的豪恩斯洛,從北邊的巴尼特走到南邊的莫登。我走過的地方應該有大約1500平方千米,但我還是對這座城市不太了解。我還是會迷路,并且經常向(一本較小的)《倫敦大全》請教。但有一件事我是絕對記住并學會了的,這是一個害蟲治理員說的一句話。我在幾年前跟他聊過,他說:“托特納姆[21]的臭蟲跟南肯辛頓[22]的臭蟲長得一模一樣。”別的事情看起來都太大、太難以下定論。別的事情都可以被另外一種聲音講述、用另外一種視角看待。“這里物價太高了。”“你去東京試試看啊。”“這里雨下太多了。”“你是沒去過溫哥華吧。”畢竟,你想要離開的話,這座城市是不會留你的。“如果你最關心的是房貸問題,那就不要在倫敦想這個事。”“如果你關心健康,那肯定有比倫敦更好的地方。”“但我不能去別的地方。”他們告訴我,“這個地方屬于我。”我最經常聽到的就是這么一句話。
◇◆◇
無論如何,這部作品不是一幅固定的肖像畫;相反,它是倫敦的即時抓拍影像。我從來沒有搞清楚誰算得上倫敦人,誰不算。我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真正的倫敦人,是真正的考克尼[23],他們出生在可以親耳聽見老倫敦城內鮑爾鐘聲的地方。可又有人說:真正的倫敦人出生在可以親耳聽見M25高速公路上車鳴的地方。有人說倫敦人指在倫敦生活了許久的人——有人說至少70年,有人說52年,33年,11年,8年,2年,還有個人說是一個月。“可這一個月我過得很好呀。”這位剛從英格蘭北部來的“新倫敦人”說,“麥克萊斯菲爾德[24]早被我忘在腦后了。”
還有人告訴我,你如果想見到真正的倫敦人,得去海邊,他們現在全住在海邊。也有人說,真正的倫敦人現在已經滅絕了。還有一個英國國家黨[25]的活動積極分子在漢普斯特德高街上對我說:“外國人不能算倫敦人。”有點尷尬的是,在說這個話之前,他給我講了個動人的故事,說他自己那位經歷過炮彈洗禮的父親從塞浦路斯[26]來到倫敦避難,最終被倫敦接納。考慮到他的政見,他講這個故事簡直沒道理。有人說,真正的倫敦人永遠不會支持曼徹斯特聯隊。“我只知道一件事,”這會兒我們坐在克里克伍德一家極度喧鬧的酒吧里——“那就是,一個倫敦人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在倫敦西區那些該死的安格斯牛排店里吃那種該死的牛排!”這個男人搖搖晃晃地說著,一手按在吧臺上保持平衡,“你就這么分辨誰是倫敦人吧!”
有人告訴我,要真正體驗這座城市,你要做初代移民,因為只有那樣,倫敦才會真正沖擊到你,強硬地向你襲來,然后你得到錘煉自己、適應它的機會:神奇之處最終會轉變為平常生活。但是話又說回來,也有人說,一個倫敦人最好還是跟這座城市有現存的關聯,這樣社會關系才有存續、發展的土壤。他們得顛覆或改善父母所做的事。
有的倫敦人在嘗試把他們跟城市的聯結變得松些。“倫敦的上流社會真可怕,”一個富有的女人在南肯辛頓的公寓里對我說,“我是不會讓女兒嫁到倫敦的上流社會中來的。現在這個年代,真正的社會上流只存在于奧地利。”一個倫敦人從不會稱自己為倫敦人,有人這么對我說。在這片住宅區,郵編才是最重要的[27],也有人這么說。
◇◆◇
我對于“倫敦人”這個詞只有一種定義:倫敦人就是你目之所及的那些平常人。他們是擠滿地鐵車廂的乘客,在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趕路人,樂購超市里滿手臂掛著塑料袋包裝蔬菜的排著隊的顧客。不管他們的故事為何,不論他們來自何方,他們都在這座城市里笑著、步履匆匆著、沉默著;他們在趕路途中不忘抓一份免費晚報;他們講電話,抱怨,拖地,準備買基金,喝完一瓶又一瓶啤酒;他們上街游行,吵架,喝酒;他們也跪下禱告,互相影響,朝那些站在扶手電梯左側的人發火抱怨[28]。他們一直在動、動、動。這是一座充滿動詞的城市。
準確地抓取這些動詞真是令人愉悅的體驗:所有的對話、閑聊、私語、抱怨、假歷史、明擺的謊言、過度的夸張、宣言、錯誤、帶著臟話的怒氣沖沖、必然或是偶然浮出水面的真相(看似很多,實則很少浮現啊)。那些聲音就在這里:智慧而又荒謬,充滿駁斥、改進和折射。接受我采訪的每個人都展示了《倫敦大全》(不管是哪個版本的)的不完美。每一個人都可以為《倫敦大全》上的至少一條街道加上另一層意義。
在寫到末尾時,我重新通讀我的筆記本,特別是被我標為“在倫敦追逐”的那部分。我整理出至少十四個這樣的章節,而我的寫作風格變得越來越游走不定、追趕著急,越來越多的名字、方向和數字被一個接一個地壘起來,信息龐雜。當我現在重讀時,我發現:為這本書所做的研究和調查,其實就是在這里生活的真實寫照。我在內心深處對倫敦發展出一種復雜的愛。“在倫敦追逐”,這是一個令人愉悅、沮喪、驚喜、又自我肯定的過程。這個過程很累,永無盡頭,充盈了你我的生命。而我在追逐的東西,在那灰蒙蒙的街上離我遠遠的,總是又一次悄悄溜走。
注釋
[1]塞繆爾·約翰遜(1709—1784),18世紀英國文學評論家、詩人。因編撰《英語大辭典》《莎士比亞集》等享譽世界。
[2]在2000年,主要由卡車司機帶頭掀起的抗議汽油漲價的罷工,后引起對汽油的恐慌購買。
[3]克拉珀姆樞紐站,位于倫敦西南部的火車交通樞紐。
[4]20世紀70年代的倫敦幾乎每一年都有炸彈恐襲事件發生,恐怖勢力基本都來自愛爾蘭共和軍。他們不斷發起武裝行動,旨在讓北愛爾蘭脫離英國,并最終建立一個統一的愛爾蘭。
[5]布里克斯頓,倫敦南部地區。
[6]金絲雀碼頭,倫敦重要的金融區和購物區。
[7]布萊克沃爾角,指倫敦格林尼治半島靠近泰晤士河岸的最北端。
[8]斯泰恩斯,富人聚集地薩里郡的一個小鎮。
[9]柏孟塞,倫敦的一個小鎮,位于薩瑟克自治區。
[10]一種街頭表演,表演者在身上涂滿金屬色的油漆,一動不動地扮演雕塑。
[11]丹尼爾·李博斯金(1946—),生于波蘭,國際知名建筑師。
[12]大西洋主義,指西歐和美國相互合作的理念和行動。
[13]M25高速公路,也稱倫敦外環高速公路,是一條圍繞倫敦的環狀高速道路。
[14]英國內政部,英國負責移民控制、安全和秩序的政府部門。
[15]斯特茲·特克爾(1912—2008),美國作家,在1985年靠作品《正義的戰爭:二戰口述史》獲普利策獎,并以記錄普通美國民眾的口述歷史聞名。
[16]羅納德·布萊斯(1922—),英國作家,代表作為《阿肯菲爾德:英格蘭村莊圖景》,他基于與村民的對話和記錄,創作了這部作品,記錄下了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英格蘭鄉村生態,廣受贊譽。
[17]彼得·阿克羅伊德(1949—),英國傳記作家,對倫敦的歷史和文化尤其感興趣。著有《倫敦傳》。
[18]伊恩·辛克萊(1943—),英國作家、電影制作人。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以倫敦為背景。
[19]杰瑞·懷特(1949—),英國歷史學家,專注于倫敦從18到20世紀的歷史研究。
[20]普雷特,倫敦普遍可見的連鎖咖啡店之一。
[21]托特納姆,倫敦北部的多元文化地區,也是有色人種和移民的聚居地。
[22]南肯辛頓,倫敦市中心偏西的肯辛頓—切爾西區中的一個地區,是倫敦著名的富人區,地價昂貴。
[23]考克尼,指倫敦土生土長的工人階級。關于鮑爾鐘聲所及之處的人才能算作考克尼的說法由來已久。
[24]麥克萊斯菲爾德,英國柴郡的一座城市。
[25]英國國家黨,右翼黨派,反移民、反伊斯蘭教徒、反多元文化,素來被認為是英國的納粹黨。
[26]塞浦路斯共和國,位于歐洲與亞洲交界處的一個島國,處于地中海東部。
[27]英國郵編系統發達,定位精確到街道。郵編常常包含許多信息,包括人的經濟階層、種族來源、文化背景等身份屬性。
[28]英國不成文的社交慣例之一:在扶手電梯上靠右站,讓著急趕路的人可以快速通過讓出來的左邊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