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臺巨大縫紉設備核心控制箱上,微弱卻固執閃爍的紅光,像黑暗中一顆搏動的心臟,發出的嗡鳴在死寂的車間里被無限放大。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炸裂了孫二娘和金鑲玉之間凝固的張力!
孫二娘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排紅燈,瞳孔驟然收縮!這臺機器,這臺承載著她與亡夫、甚至包括仇人張青林最初血汗的“鐵疙瘩”,自當家的走后,核心控制系統就因為一個關鍵芯片的停產而徹底癱瘓,早已成為車間里沉默的紀念碑!它怎么會…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候…動起來?!
金鑲玉更是驚得后退一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她看著那閃爍的紅光,聽著那帶著銹蝕感的低吼,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這太詭異了!父親…張青林的影子,仿佛隨著這機器的嗡鳴,從記憶的深淵里被強行拖拽出來,帶著油污和焊花的味道,冷冷地注視著她。
“這…這是怎么回事?”金鑲玉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看向孫二娘的眼神充滿了驚疑不定。
孫二娘沒有回答。她龐大的身軀像一頭被驚動的猛獸,幾個大步就跨到機器旁。粗糙的手掌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拍向控制箱側面一個不起眼的、覆蓋著厚厚油泥的檢修蓋板。
“哐當!”
蓋板被她硬生生掰開,露出里面密集而陳舊的線路板。一股混合著機油、灰塵和輕微臭氧的味道彌漫開來。她瞇起眼,借著慘白的燈光,目光如同探針般掃過每一塊電路板,每一個焊點,最終,定格在控制箱最深處、一個被額外加裝的、只有巴掌大小、閃爍著微弱藍光的陌生模塊上!
那模塊的接口巧妙地嵌入了機器原始的控制總線,線路排布專業而隱蔽,絕非廠里那些只會修普通縫紉機的老師傅能做出來的!
“有人動過它!”孫二娘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風暴來臨前的壓抑。她的手指猛地探向那個陌生模塊,試圖將其扯下!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模塊的瞬間——
“嗡——!”
機器內部發出一聲更高亢、更清晰的嗡鳴!緊接著,控制箱上那排閃爍的紅燈驟然熄滅!嗡鳴聲也戛然而止!整個機器再次陷入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淡淡臭氧味,和孫二娘指尖感受到的那一絲尚未散盡的、模塊運行時產生的微弱熱量,證明著剛才發生的詭異一幕。
孫二娘的手指僵在半空,臉色鐵青。她的目光如同鷹隼,迅速掃視整個車間——巨大的卷簾門緊閉著,高處的通風口黑洞洞的,慘白的燈光下,只有她和金鑲玉兩個影子被拉得又長又扭曲。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籠罩下來。
“誰?!”孫二娘猛地爆發出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聲音在空曠的車間里激起陣陣回音,“給老娘滾出來!!”
回應她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金鑲玉也被這詭異的氣氛嚇得汗毛倒豎,下意識地靠近了孫二娘幾步,仿佛能從這座“肉山”身上汲取一點安全感。她環顧四周,聲音發緊:“不…不會是…鬧鬼吧?”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眼前這情形,實在太過離奇。
孫二娘沒有理會她的胡言亂語。她收回手,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有人!一定有人!在她們踏入這個車間之前,或者就在剛才對峙的某個瞬間,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動了這臺機器的核心!那短暫的啟動,是警告?是提示?還是…某種冰冷的嘲諷?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金鑲玉那張驚魂未定的臉上。恨意依舊在胸腔里燃燒,但此刻,一種更龐大、更未知的威脅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正從四面八方涌來,淹沒了個人恩怨的孤島。
“鬼?”孫二娘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一種洞悉陰謀的森然,“這世上最惡的鬼,是活人!是那些藏在暗處,連面都不敢露的魑魅魍魎!”她猛地指向那個被打開的檢修口,“看到了嗎?這就是‘天鷹’的手段!無聲無息,無孔不入!你以為他們只會玩資本游戲?他們連你祖墳里埋著幾根骨頭都一清二楚!”
金鑲玉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個閃爍著詭異藍光的陌生模塊,像一只冰冷的電子眼,無聲地嘲笑著她們的恐懼和憤怒。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她終于徹底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輿論操控、精心策劃的復仇,在“天鷹”這種級別的對手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對方不僅掌控著金錢和權力,甚至能輕易觸碰她們最隱秘的角落,玩弄她們于股掌之間!
“那…那現在怎么辦?”金鑲玉的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厭惡的軟弱和依賴。她下意識地看向孫二娘,這個她恨之入骨的女人,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孫二娘沒有立刻回答。她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將那塊檢修蓋板重新蓋了回去,發出沉悶的聲響。她轉過身,再次面對金鑲玉。昏白的燈光下,她的臉像一塊飽經風霜的巖石,棱角分明,刻滿了決絕。
“金鑲玉,”她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剛才說聯手。好!”
這一個“好”字,如同驚雷,炸得金鑲玉渾身一顫!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孫二娘,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但這聯手,不是朋友,是刀!”孫二娘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金鑲玉的靈魂深處,“是把插在豺狼心口上的刀!你捅左邊,我捅右邊!刀折了,一起死!刀捅進去了,活下來的人…再算我們之間的賬!”
這哪里是合作?分明是簽下了一份同歸于盡的血契!金鑲玉的心臟狂跳,一股寒意夾雜著奇異的興奮感涌遍全身。她看著孫二娘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看著那臺再次陷入死寂、卻仿佛蘊藏著不祥預兆的巨大機器,終于,狠狠一咬牙!
“好!刀就刀!”金鑲玉的聲音嘶啞,眼中也燃起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你想怎么做?”
孫二娘沒有直接回答。她大步走到車間角落一張堆滿雜物、落滿灰塵的老舊鐵皮柜前。柜子上了鎖,是一把極其粗笨的舊式掛鎖。她看也不看,蒲扇般的大手抓住鎖身,手臂肌肉賁張,猛地一擰!
“咔吧!”一聲脆響,那把堅固的掛鎖竟被她徒手擰斷了鎖芯!
金鑲玉看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女人的蠻力…簡直非人!
孫二娘拉開柜門,里面沒有文件,沒有現金,只有一堆沾滿油污的舊工具、幾卷磨損的皮帶,以及…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著的、長方體形狀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捧了出來,放在旁邊的工具臺上,一層層揭開油布。
露出來的,是一個深棕色的、極其厚實的硬木盒子。盒子表面沒有任何裝飾,只有歲月留下的無數細小劃痕和油漬浸潤的痕跡。盒子邊緣鑲嵌著加固的黃銅包角,早已失去了光澤。一把同樣古舊的小銅鎖,鎖著盒子。
孫二娘沒有去擰那把鎖。她伸出粗壯的手指,用一種近乎笨拙卻又異常精準的動作,在盒子側面的某個位置用力按了幾下,又摸索著撥弄了幾下盒底一個不起眼的凸起。
“咔噠…咔噠…”幾聲輕微的機括聲響起。
然后,她直接用手指摳進盒子頂蓋的縫隙,猛地向上一掀!
沒有鑰匙,盒子竟然被她用一種極其精巧的、類似魯班鎖的機關方式,直接打開了!
盒子內部,是厚厚的、用于緩沖防震的黑色絨布。絨布凹陷下去的部分,靜靜躺著一本…極其厚實、封面是深藍色硬殼的…老式賬本?!
金鑲玉湊近一步,借著燈光看去。賬本的封皮已經磨損得厲害,邊角卷起,顏色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夜空。封面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有右下角,用毛筆極其遒勁地寫著一個數字——“柒”。
孫二娘伸出粗糲的手指,極其珍重地撫過那深藍色的硬殼封面,指尖劃過那個“柒”字,仿佛在觸碰一段塵封的、帶著血腥味的過往。她的眼神復雜無比,有追憶,有痛楚,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這是‘生死簿’。”孫二娘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器。
金鑲玉心頭猛地一跳!“生死簿”?這不是水滸里…她驚疑地看著那本其貌不揚的厚賬本。
“不是你想的那個。”孫二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這是織里童裝行當的‘根’,也是懸在很多人頭上的‘刀’!當年織里剛起步,魚龍混雜,黑作坊遍地,為了爭訂單、搶客戶、奪渠道,什么下三濫的手段都使!今天你斷我原料,明天我燒你倉庫,后天他綁你孩子!”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穿越血腥歲月的沉重:“后來,幾個最早入行、手里真有點本事、也講點規矩的老行尊,牽頭立了個‘童裝會’。入會的,交一份‘投名狀’——不是殺人放火,是你手里捏著的、別人最見不得光、能要他命的把柄!交到會首手里,抄錄在冊,鎖進鐵柜!這就是‘生死簿’!大家互相捏著命門,誰壞了規矩,動了歪心思害同行、害孩子,就把他的‘簿子’亮出來!讓他身敗名裂,滾出織里!”
孫二娘的手指重重敲在深藍色的硬殼封面上:“這本‘柒’,就是第七冊!也是最后一冊!里面記著的,是織里童裝黃金十年里,所有入會的大小老板、各路‘神仙’的命門!從偷稅漏稅、行賄受賄的黑賬,到早年仿冒名牌、以次充好的鐵證,甚至…有些人手上沾的、沒被警察找到的血!”
金鑲玉聽得心驚肉跳!她完全沒想到,在光鮮亮麗的“童裝之都”織里鎮地下,竟然還埋藏著這樣一本黑暗年代的“鎮魂譜”!她看著那本深藍色的厚賬本,仿佛能聞到紙張間滲透出來的血腥味和銅臭味。
“這東西…不是早就該毀了嗎?”金鑲玉的聲音干澀。
“毀了?”孫二娘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是有人想毀。當年‘童裝會’散了,有人就想把這東西燒了,圖個清凈。是我當家的和張青林…還有幾個老家伙,死活攔下來的!他們說,這玩意兒是毒藥,也是解藥!是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劍!沒了它,沒了這份互相的忌憚,有些人沒了約束,只會比從前更黑!更狠!”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我當家的死后,這本‘柒’,就到了我手里。這些年,我把它鎖在最深處,從沒想過要動它。因為我知道,一旦翻開,就是腥風血雨!就是整個織里的大地震!”
孫二娘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金鑲玉:“但是現在,‘天鷹’這條過江龍,它要的不是某一家,它要的是整個織里的根!它要把我們連皮帶骨嚼碎了吞下去!它不講規矩,它只認錢和權!它連這臺死透了的機器都能讓它‘活’過來嚇唬我們!”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它不講規矩,那就別怪我們掀桌子!金鑲玉!你不是最會玩輿論,最懂怎么扒人皮嗎?這本‘生死簿’里記著的,就是織里童裝行當幾十年積攢下來的最臟的膿瘡!最硬的骨頭!也是…能炸翻‘天鷹’這條大船的…火藥桶!”
金鑲玉的心臟狂跳到了嗓子眼!她瞬間明白了孫二娘的意圖!這是要…玉石俱焚!要引爆整個織里過去幾十年的所有黑料,把水徹底攪渾!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讓“天鷹”的收購計劃陷入巨大的輿論風暴和司法泥潭!甚至…讓整個織里童裝產業都面臨滅頂之災!
“你瘋了?!”金鑲玉失聲尖叫,臉色慘白,“這樣搞,整個織里就完了!我們誰也活不了!那些工人怎么辦?!”
“不搞,我們馬上就完!”孫二娘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冷酷,“工人?你以為‘天鷹’吞下織里后,還會留著這些‘低效資產’?他們會把廠子搬到東南亞!搬到人工更便宜的地方!這里的工人,只會失業!餓死!”
她逼近一步,巨大的壓迫感讓金鑲玉幾乎喘不過氣:“金鑲玉!現在不是講婦人之仁的時候!要么,我們像案板上的魚一樣,被‘天鷹’一片片剮了肉,連骨頭渣子都被他們榨出油!要么,我們就點燃這個火藥桶!炸他個天翻地覆!炸出一條血路!就算最后粉身碎骨,也得崩掉他們幾顆牙!讓那些藏在華爾街的禿鷲知道,織里的骨頭,沒那么好啃!”
孫二娘猛地將那個深藍色的厚賬本推到金鑲玉面前,動作沉重得像在推一座山:
“用你的腦子!用你的手段!把里面的東西,挑最狠的!最能引爆輿論的!給我捅出去!捅到天上去!讓全國的人都看看,織里的水有多深!讓‘天鷹’的手,伸進來就沾一身洗不掉的腥臊!要快!要狠!在他們徹底捏死我們之前!”
金鑲玉看著眼前那本深藍色的“生死簿”,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她的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涼。翻開它,就意味著打開潘多拉的魔盒,釋放出足以吞噬一切的惡魔。但孫二娘說得對…不翻開,她們現在就要被吞噬殆盡!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硬殼封面。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無數人的恐懼、罪惡和不甘。她的目光掃過旁邊那臺再次死寂的巨大縫紉設備,那上面承載的父輩榮辱,與這本記載著無盡黑暗的“生死簿”,形成了驚心動魄的諷刺對比。
恨孫二娘嗎?恨!
怕“天鷹”嗎?怕得要死!
想活下去嗎?想!瘋狂地想!
想…為那個在她記憶中早已模糊了面目、卻在這臺冰冷機器上留下過熱血印記的父親…做點什么嗎?
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尖銳地刺破了所有恐懼和仇恨的迷霧。
金鑲玉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里那股被逼到絕境的狠厲和不甘,終于壓倒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她一把抓住那本沉重的“生死簿”,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硬殼里!
她抬起頭,迎上孫二娘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臉上再沒有了往日的妖嬈媚態,只剩下一種被逼入絕境、即將與敵偕亡的瘋狂和決絕。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后路的狠戾:
“好!孫二娘!這把刀,我跟你一起捅!”
“要玩,就玩把大的!玩到華爾街的禿鷲都他媽肉疼!”
她緊緊抱著那本深藍色的“生死簿”,仿佛抱著最后的武器,也抱著點燃地獄之火的火種。車間慘白的燈光下,兩個不共戴天的女人,站在父輩遺留的冰冷機器旁,終于被共同的毀滅性威脅,逼上了同一條以命相搏的絕路。而那個神秘的、能喚醒死物的藍光模塊,此刻正隱藏在機器的核心深處,如同一個冰冷的旁觀者,無聲地記錄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