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沉入了冰冷粘稠的墨汁，又在下一秒被猛地拋入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顧言感覺自己不是在墜落，而是在無數碎裂的、燃燒的、凍結的記憶碎片中被反復撕扯、重組。歸墟引吞噬霧氣的冰冷余韻還在四肢百骸里肆虐，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在血管中游走，而另一種更龐大的、源于靈魂深處的撕裂感，正將他拖向一個由純粹情緒和扭曲現實構成的漩渦中心。

他掙扎著，試圖在一片斑斕刺目的流光溢彩中尋找一個支點。色彩過于飽和，線條扭曲斷裂，聲音是無數尖叫、哭泣、低語和尖銳噪音的混合體，毫無意義地灌入耳中。現實世界的輪廓——銀杏大道、圖書館、林晚溫暖的懷抱——如同被水暈開的墨跡，迅速溶解消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眩暈和迷失感即將吞噬他最后的理智時，一道清晰的身影穿透了混亂的光影，向他走來。步伐穩定，輪廓分明，帶著一種與現實世界無異的、令人心悸的真實感。

是林晚。

陽光似乎在她周身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銀杏葉在她身后無聲飄落，構成一幅無比熟悉又異常詭異的背景板。她穿著那條他最喜歡的淺藍色連衣裙，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然而，當她走到他面前站定，顧言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她的面容依舊是他深愛的模樣，但那雙曾盛滿信任、依戀和狡黠笑意的眼眸，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只有一片看透世事的、沉重的疲憊，以及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疏離。那目光穿透他，仿佛在審視一件早已失去價值的舊物。

“顧言，”她的聲音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漣漪，卻帶著足以凍結靈魂的重量，“我們……分手吧。”

這五個字，如同五道無形的驚雷，在顧言早已不堪重負的意識壁壘上轟然炸開！歸墟引帶來的冰冷瞬間被焚心的業火取代，灼燒著他的每一寸神經。巨大的痛苦并非源于幻象本身，而是這幻象無比精準地擊中了他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失去她，失去這平凡卻彌足珍貴的一切。這感覺，甚至比剛才強行引動歸墟引時被秘令束縛的絕望更加尖銳、更加真實！

他看著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看著這個在真實與幻境中都無比清晰的“林晚”，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所有壓抑的情緒——抗拒淵鏡閣命令的無力感、對門派沉重過去的恐懼、對林晚可能被卷入的擔憂，以及對自身這具背負詛咒的軀體的厭惡——在這個被放大的情緒容器里轟然爆發、扭曲、沸騰！

“不……”一個破碎的音節從他干裂的唇間擠出，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他想伸手抓住她，想質問這荒謬的一切，想告訴她那濃霧的真相，想傾訴他動用歸墟引時剜心般的痛楚和不舍。

然而，就在他試圖掙扎的瞬間，幻境的光影一陣劇烈波動。眼前的“林晚”身影變得模糊，周圍斑斕的色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擴散，景象切換。

不再是銀杏大道，而是一條通往人工湖的僻靜小徑。傍晚的霞光本該是溫暖的橘紅，此刻卻被一種陰冷的、鉛灰色的調子覆蓋。小徑旁，蘇曉的身影清晰可見。她正將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塞進陳峰懷里，臉上帶著期待和羞澀的紅暈，眼中是毫無保留的愛意。那是顧言和林晚都曾見過的，屬于蘇曉的、毫無保留的甜蜜。

可站在她對面的陳峰，那個總是笑容爽朗、眼神明亮的籃球社長，此刻卻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蠟像。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越過蘇曉的頭頂，望向不知名的遠方，仿佛眼前熱情洋溢的女孩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布景板。他機械地接過禮物盒，手指甚至沒有一絲收緊的跡象。

“陳峰？你怎么了？”蘇曉臉上的笑容凝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峰像是被她的聲音喚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他的目光落在蘇曉臉上，那眼神里沒有愛戀，沒有困惑，只有一種徹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又或是打量一件毫無價值的物品。

他嘴唇動了動，吐出的字眼冰冷清晰，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幻境中顧言的心臟，也刺穿了蘇曉最后的希望：

“結束了。蘇曉，我們分手。”

這聲音，這場景，與現實中顧言昏迷前最后瞥見的那一幕完美重合！它不再是模糊的預感，而是被這詭異幻境精準復刻、再次上演的悲劇！

“啊——！”蘇曉發出一聲短促的、絕望的尖叫，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瞬間癱軟在地。禮物盒從陳峰僵硬的手中滾落，掉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陳峰卻連看都沒看一眼，漠然地轉過身，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一步步走入更深的鉛灰色陰影里，消失不見。

顧言目睹著這一切，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幾乎將他淹沒。這幻境不僅折磨著他，還將他身邊人的痛苦赤裸裸地撕開、重演！情劫之霧……這就是它的力量？扭曲情感，吞噬記憶，制造絕望？而自己動用歸墟引，似乎并未徹底解決，反而像是將一部分痛苦的核心，吸入了自己體內，在這幻境中釋放？

就在這時，幻境再次扭曲。

這一次，他“站”在了銀杏大道的盡頭，背對著象征美好記憶的鐘樓。眼前，正是那片人工湖。傍晚的湖面本該倒映著夕陽和鐘樓的剪影，寧靜而溫柔。然而此刻，湖面卻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與之前校園里一模一樣的乳白色霧氣！這霧氣如同有生命般，在湖面上翻滾、涌動，散發出比之前更加陰冷潮濕的氣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與腐朽混雜的味道，直鉆鼻腔。

更詭異的是，透過那翻騰的、半透明的霧氣，顧言隱約看到了湖底深處——并非淤泥水草，而是一片巨大、光滑、非金非石的暗色“地面”！那上面似乎布滿了某種極其復雜、規律排列的紋路，如同某種龐大機械裝置的表面，正隨著霧氣的翻涌，散發出極其微弱、卻讓人心神不寧的幽藍色光暈！

就在顧言心神劇震，試圖看清那湖底異象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惡意猛地從湖心深處爆發！那感覺如同被一條隱藏在深淵中的毒蛇盯上，帶著純粹的貪婪與褻瀆。

他猛地抬頭！

只見那翻滾的濃霧中心，一個模糊的、完全由陰影構成的人形輪廓無聲無息地凝聚出來。它沒有五官，沒有細節，只有一個人形的“空”，卻散發著比任何實體都更令人心悸的寒意。它似乎正“望”向顧言所在的方向，一股無形的、充滿惡意的低語仿佛直接在他靈魂深處響起，并非語言，而是一種扭曲的情緒沖擊：

[滿足]…[怨恨]…[美味]…[更多]…

這來自深淵的注視和低語讓顧言如墜冰窟，靈魂都在顫栗。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跟卻猛地撞到了什么堅硬冰冷的東西！

“咔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在死寂的幻境中異常刺耳。

顧言低頭，心臟驟然停跳。

腳下，一面巨大、布滿蛛網般裂紋的青銅古鏡碎裂開來！而他正踩在一塊邊緣鋒利的巨大碎片上！鏡面并非倒映著他或周圍的景象，而是翻滾著和人工湖面一模一樣的、濃稠如實質的乳白色霧氣！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在鏡面那深邃的霧氣深處，在無數裂紋的交匯處，他再次看到了那個模糊的黑袍人影！它仿佛站在鏡子的另一端，隔著破碎的鏡面和無盡的霧氣，“凝視”著他。兜帽下是絕對的虛無，卻比任何具體的目光都更令人窒息！

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本能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顧言。那是被“淵鏡閣”鎖定的冰冷標記感！塵封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與眼前這破碎鏡淵的景象重疊！

“不！滾開！”他發出一聲嘶啞的怒吼，不知是沖著湖心的暗影，還是鏡中的黑袍，又或是這整個扭曲的幻境。他猛地抬起腳，想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這一瞬間——

“滴…滴…滴…”

一陣微弱卻規律、冰冷而機械的聲音，突兀地穿透了幻境中所有扭曲的光影和詭異的低語，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清晰地傳入顧言的意識深處。

這聲音…是心電監護儀！

現實！這是現實世界的聲音！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顧言混亂的意識猛地被這聲音拉扯！眼前光怪陸離的幻象——冰冷的林晚、崩潰的蘇曉、漠然的陳峰、翻滾的濃霧、湖底的幽光、暗影的窺視、破碎的鏡淵、黑袍的凝視——如同被強風吹散的沙畫，開始劇烈地扭曲、模糊、褪色！

“呃……”一聲痛苦的低吟從現實中的顧言喉嚨里溢出，極其微弱。

幻境在崩塌，現實的引力在增強。他感覺自己沉重的眼皮有千鈞重，每一次試圖抬起都耗盡全身力氣。視野里不再是扭曲的色彩，而是大片大片模糊晃動的白光，伴隨著那“滴…滴…”聲，像是指引他脫離深淵的唯一燈塔。身體的感覺也在緩慢回歸，是僵硬、冰冷、無處不在的酸痛，以及肺部每一次呼吸帶來的撕裂般的疼痛。

他回來了。從那個由痛苦、恐懼和門派陰影編織的幻境深淵里，掙扎著浮出了現實的水面。

然而，人工湖底那幽暗的紋路、湖心暗影的輪廓、鏡淵的裂紋、黑袍的凝視……這些畫面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剛剛回歸、依舊脆弱的意識里。

代價……已經開始了。淵鏡閣的任務完成了，霧散了，而他失去的，似乎遠不止是記憶的“燃料”。那片人工湖，那湖底的東西……才是真正的風暴眼。晚晚……他艱難地在混沌的思緒中捕捉那個最重要的名字，帶著無盡的恐慌和虛弱。

意識再次沉向黑暗的邊緣，但那冰冷的“滴…滴…”聲，成了連接他與現實的唯一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