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乘想,這才關進去第二日,應該什么問話都還沒開始,層層關照下來,還有皇上在壓著,怎會有什么糟糕的事情?
青堯眉頭緊鎖:“公子,沒出什么事,還沒人去問話,我跟獄卒打聽了,陸家的確暗中打點過,江姑娘她人是毫發無傷?!?
謝君乘以為這人在耍寶,拿起扇子又準備敲下去。
“可是公子,這不對啊,”青堯也不躲,趕緊接話:“既然沒人碰過她,可她那臉色白得跟……跟什么一樣,眼神空洞得好可怕。不知道的還以為刑部新得了逼供的招數,把什么妖魔鬼怪都用一遍,能把人折磨得跟魂飛魄散?!?
江瀾如孤魂野鬼般,漠然伸手接過玉佩時,只說了一句:“侯爺費心了?!?
冰涼涼的幾個字回蕩在墻上,竟像吸了她的魂魄在游走,青堯有一瞬間甚至覺得眼前的江瀾并非活人。
謝君乘想起朝堂之上的江瀾,分明還十足的精神氣,深陷虎狼圍困時視線仍在到處游走,頗有幾分碰誰誰倒霉的意思,誓要將主權拿回來。
他回頭看著失魂落魄的青堯:“你怎么看一趟回來自己也不對勁了?”
青堯其實純嚇出來的,從未見過能有活人是這個樣子,骨子里那點君子風度又讓他心生擔憂??杀恢x君乘這么冷不防地一問,青堯不禁自己也懷疑起來,摸了摸脖子:“她怕不是真有什么攝人魂魄的本事吧?”
謝君乘終于忍不住拿折扇敲下去,“明日本公子親自會一會她,看看你魂魄丟哪兒了?”
“公子不是打算過幾日再去?等各部的人都去問幾句,問不出什么了,才好找皇上要人?!?
“昨日早朝,我其實還有諸多疑惑,得先找她問個明白?!?
謝君乘昨日旁觀許久,愣是遲遲拿不準江瀾的底牌是什么。她早知道張馗死得冤和皇上對錦衣衛依賴,可除此之外,他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可會是誰呢?
更何況,據青堯這么說來,江瀾才關進去一天就沒了人樣,再拖下去,萬一碰上哪個心思歹毒的真要使點手段,江瀾保不定要進了鬼門關。
就像當日關進去的張馗,毫發無傷,并未用刑,卻死得不明不白。權爭漩渦中隨便一扇門踏進去往往就是絕路。
手心一陣涼意,謝君乘把折扇隨手扔給青堯:“去書房換一個,京城冷了,這東西拿手里不像話。”
青堯學謝君乘平日附庸風雅的做派,搖著扇子問:“公子這回想換什么?”
謝君乘一下覺得兩手空空,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陸文昭昨日送來的東西中有一支竹笛,很精巧。緒恒這幾日愁得很,本公子這就帶他出去消遣消遣?!?
青堯悄聲提醒:“陸家老爺子素來不喜見到公子上門找人?!?
謝君乘不以為然:“那是平日,最近應該喜歡了?!?
果然,謝君乘的馬車來到陸府門外,傳話的人沒一會兒就把陸庭越帶出來了。
陸庭越見了謝君乘,便知他定料到自己處境不好,特意上門將人撈出來,臉上的落魄頓時淡去:“快說,準備了什么好東西?”
謝君乘轉著手里的笛子:“牡丹坊的新曲子,你還沒帶我去呢。”
陸庭越卻興致不高:“我爹罵得緊,這種時候我就不去那些地方了。”
“陸尚書是不讓你去,我帶你去的又怎么一樣?”謝君乘將笛子轉得跟往日玩折扇一樣:“令堂若知道了問起來,你且說是勵安侯連哄帶騙把你拐過去的,你迫于形勢欺壓才妥協?!?
陸庭越被那小巧的笛子轉得心癢,耳邊全是從小娘子們的紅唇素手下飄出的樂曲聲,腳步已經不聽使喚似的向謝君乘邁過去,嘿嘿一笑:“說到混賬,誰玩得過你謝子虞。”
“待會兒接上煜寧,咱們兄弟三人好好聚一場,且忘掉那些亂七八糟的?!?
陸庭越終于離開家得以松一口氣,抹了一把臉:“還是兄弟你知我心待我好啊,我這兩日在家都夾著尾巴做人??墒恰晌易蛉找彩钦嫘奶嫠麄兗钡牟攀Я朔执?,誰想還成了仇人一樣。”
“自家父兄哪有隔夜仇,過些日子事情淡了也就好了。年關將至,來年還要籌備皇上的五十壽辰,這么多事情,多的是讓你表現討巧的時候?!敝x君乘勾著唇角,又說:“明日事我就明日再愁,咱們今天就只管高興。美酒盈樽,紅袖添香,世間一樂莫過于此?!?
謝君乘說得一本正經,讓陸庭越聽得入神,登時覺得眼前什么云煙都不及牡丹坊的一縷香。
兩人說笑間都沒注意馬車已經停下,簾子被掀起,車內二人似乎被打斷一番心猿意馬,齊齊愣住看過去。
元鶴掀簾子的動作一頓,一腳上車,另一腳還懸在外面:“怎么?鄙人來得不巧,擾了二位公子的情致?”
陸庭越甚至嫌他誤了好事,一把將元鶴揪上來就催車夫趕緊走,問謝君乘:“皇上和娘娘可疼著你,昨日你這么胡鬧,皇上都沒舍得罵一句,你還有什么可愁的?”
元鶴剛來,不知兩個風流少爺的話鋒怎么突轉到此,只低頭整理衣襟細聽。
謝君乘往二人臉上掃一眼,頗有一番為難的模樣,才嘆著氣承認正惦記大牢里的江瀾。
陸庭越恍然大悟:“你小子……難怪這么急找我和煜寧出門,原來要消遣思念啊,你這怎么對得住牡丹坊那些朝思夜想的姐兒?”
元鶴沒搭理這些情話,認真問:“子虞,你不會真對那人上心了吧?”
陸庭越不等他回答,說:“做兄弟的勸你一句,那李魏榮養出來的可不知是個什么妖魔,單槍匹馬就敢來,還攪出這么多事情,這人碰不得,你別惦記了。兄弟我自認混賬,見了美人就挪不動步,昨日我算是見識了,現在見到她我就只想跑。昨日我就想說你,可那會兒我大哥在,我說不上話。大牢那邊都打點過了吧?這人傷不著什么,你趕快放下吧。到了牡丹坊,你想挑哪個,我都讓你?!?
昨日的朝堂風聲鶴唳,元鶴有所耳聞,如今再聽陸庭越這么真心實意地勸人,心里已經對昨日情形揣測得七八分。但在元鶴看來,謝君乘并不會只因“美色”二字而對一個人上心。
謝君乘還是神色懨懨,“她與眾不同,香玉閣和牡丹坊加起來都不及她十分一二?!?
陸庭越還在怒其不爭,想勸說,元鶴卻有了興致,說:“什么人能有這能耐?那日只匆匆一眼沒瞧仔細。”
元鶴自萬花叢中過,半點不沾身,陸庭越一聽又開始動搖。酒過幾巡之后,元鶴還在樓下賞曲,樓上的廂房中,陸庭越讓伺候的姑娘們都出去,和謝君乘說幾句心窩子話。
他知道謝君乘心里放不下那人,明日非要去看一眼,也懶得勸,手里的酒杯一上一下地搖著:“你身份金貴,他們應該不會攔你。我爹經此一事其實松了口,讓我可以多與你往來,朝中有友并非壞事,我明日和你走一趟,有我在,你進去一趟省心一些。”
陸庭越搖搖晃晃,謝君乘覺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明天只怕耽誤事情,就叫青堯進來將人扶去休息。
謝君乘靠在長榻上,醉眼惺忪,清涼的酒意正慢慢浸潤四肢,悄無聲息地將往日玩世不恭的面具卸掉。
迷離的雙眸中包含了太多道不明的東西。
江瀾的出現看似謹慎算計,實則每一步都把她搖搖欲墜的命鎖在半空,以死求生。那道枷鎖偏偏也把謝君乘往前拉了一把,他似乎正走在與自己心中所想相悖的方向。
迷離的神色將一片桃紅的眉目襯得更具風情,引得門外走過的兩個小娘子駐足側目,羞答答地進來跪坐在身旁為他斟酒。
謝君乘怔怔地望著高處,卻不搭理人。
興許小侯爺玩膩了,今夜喜歡主動大膽些的。二人對視一眼,端起酒杯一左一右地蹭到謝君乘懷里,正要進一步倚靠過去,忽然耳畔傳來冷冰冰的一個字:“滾?!?
謝君乘的姿態仍舊帶著散漫,幽暗又冰冷的目光卻在醞釀什么東西,讓人不敢直視。兩個姑娘衣著單薄,不由自主渾身一震,仿佛卷進一陣冷風里。
她們想起關于謝君乘的傳言,這位爺要是不高興,哪個不長眼的挨過去真的會丟命。
香玉閣那姑娘就是這么沒的。
二人當即雙腿發軟,忙不迭告罪起身離開。
四周安靜下來,房中還飄著隱隱約約的脂粉香,謝君乘無端冒出一個畫面:方才投懷送抱的畫面竟與江瀾的面容重疊起來。他闔眸晃了晃頭,向前坐直一些。今夜這點酒量根本不足以讓他糊涂,真奇怪。
青堯推門進來,一看這情景覺察不對,急忙上前輕輕喚了一聲。
謝君乘緩緩睜開眼,眸色幽沉:“你去查……”
青堯以為出了什么事,等了半晌。查?查什么?
倏忽靈光一閃,他閃爍著得意的目光飄向謝君乘,低聲問:“公子,查那一位嗎?”青堯邊說邊朝窗外某一個方向揚了揚下巴。
“哪一位?”謝君乘眉間舒展,悠哉地問。
青堯:“……還在牢里的那位?!?
“嗯,哪一年生,哪里人。”
青堯啞口無言。顯然,這些最基本的信息反而是最深的謎團,除了李魏榮,也許只能直接問江瀾,而后者可比死去的李魏榮還難問出東西。
樓下的婉轉歌喉正傳來悠悠歌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謝君乘似乎輕輕嘆了一聲,指間轉動的酒杯又空空如也。
牢獄中的殘燭也在風里搖搖欲滅,江瀾看著張牙舞爪的殘影,反而終于抓住了一絲真切的安靜。
鐐銬下的四肢關節早就血痕遍布,她仿佛渾然不覺,只任由寒風吹著滿頭冷汗,珍惜難能可貴的片刻。昨日用蠱毒看了諸多惡念和妄想,當夜的夢魘反噬山崩地裂地壓過來。
白天見過的所有貪念、權欲、虛偽、懷疑……全變成嗜血的猛獸,看過的人皆面目全非地在夢里扼住她的咽喉,讓現實里的她幾次無法呼吸。有的長了獠牙,有的身形扭曲,還有的七竅流血,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她,要將她啃食、撕咬。
江瀾拼命地掙扎、逃跑,可根本無處躲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她只能沉默地和絕望做對抗。
而到了今夜,反噬已經較昨日輕了很多,可仍然來勢洶洶,她終于在夢魘中見到思念很久的人。
“阿姐?!眽糁械慕瓰戇€是只能張了張嘴,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周圍一片漆黑,萬籟俱寂中偶有嘀嗒的水聲,一下一下地砸在江瀾的心上。她恍惚地攤開手掌想接住一滴水,疑心這樣就能讓周圍安靜一些,阿姐可以聽到她看到她。
江瀅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好像能感受到江瀾在喊她,眨了眨眼睛。
“阿姐,我把李魏榮殺了,我終于替你報仇了,”江瀾在黑暗中只看到江瀅,拖著腳步靠近唯一的希望,淚流滿面,“我們可以回家了,阿姐,我們回家吧?!?
她還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江瀅死去的那一夜也是如此,雨大得讓江瀾完全聽不到自己的哭聲和喊聲。
江瀾走到江瀅面前,伸出手想拉她,江瀅卻在下一滴雨聲之后,突然瞳孔全黑,淌下兩行血淚,頸間出現一道血痕,漸漸朝兩邊蔓延。
她猛地掐住了江瀾的脖子,手臂像堅硬如石,讓人完全無法呼吸。
江瀾看到那道至死不忘的血痕,手忙腳亂地想伸手捂住,卻被江瀅巨大的力量抵著。她在強烈的窒息感中,唯一的恐懼和絕望不是自己,而是江瀅頸間越來越長的血痕。
如果這一次她能擋得住,如果這一次反應快一些,攔下阿姐自殺的那把刀,阿姐是不是就能活下來?
可江瀾又一次什么都做不了,也說不出話。
江瀅死死掐著江瀾:“你這個怪物,你害死了我。”
頸間的刀口開始淌出鮮血。江瀾歇斯底里,想喊出來讓江瀅松手,不然就來不及了,她會死的。
江瀅瞳孔漆黑,什么情緒都看不出來,只是平靜地說:“你本來就是個妖怪啊,這么多人喝了蠱毒都受不住折磨死了,只有你活下來。你不是妖怪是什么?”
江瀾在窒息中掙扎,搖頭。
“你殺了李魏榮為我報仇又能怎樣?你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這些黑暗和惡念,你注定只能做個見不得光的怪物,沒有人會相信你,你只能把別人拖下來,一直生活在地獄里,我可太高興了啊?!苯瓰]突然笑得停不下來,她越笑,脖子上就越血流如注。
江瀾怎么反抗都無濟于事,發不出聲音,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江瀅又一次死在面前。
任何反噬都不及眼前一幕讓她絕望,痛苦。
真切的窒息帶來劇烈掙扎,江瀾不知在冰冷堅硬的石墻上磕碰了多少次,終于才疼痛中醒來。
江瀾已經滿頭冷汗,冷風一吹,交織在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反而讓人平靜。她抱膝貼著墻坐,平復呼吸,突然對身后的冰涼感到依賴。
一點清脆的聲音從身下傳出,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方才的掙扎中掉出來。江瀾一探手,發現是青堯帶來的那塊玉佩,此刻尚有一絲余溫,瑩潤透亮。
幾個獄卒處事圓滑,雖不知道被關起來的女子是什么人,但從各方打點和叮囑也知道,這人非同尋常。進來刑部大牢一趟的,來日出去之后飛黃騰達也屢見不鮮。
江瀾看到角落處的餐食,紋絲未動。這樣一個地方還能給她的飯食里添上幾片肉實屬不易,只可惜了這些有心的安排。
什么酸楚都好,本都是該承受的,該彌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