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堯上前盯著算賬,幾個痞子一一翻遍全身,不情不愿地掏錢出來。
謝君乘徐徐走到江瀾面前,將她看了一會兒,微微俯身低聲道:“你要如何感謝我?”
這樣的近距離,輕紗反而給那雙幽深瞳孔和精致的臉部線條添了一層濃霧。
江瀾也隔著輕紗打量他:“明明是侯爺食言在先,讓人失望。”
“這的確算我的錯,”謝君乘想了想:“下回,下回再帶你來,必須是本公子親自付錢。”
江瀾的視線越過謝君乘,微側(cè)頭望向柜臺那幾人,秦明正雙手叉腰,也鬼鬼祟祟地向這邊看過來。
這樣貪婪和狡猾的審視,在當(dāng)日李魏榮殺出京城的時候,江瀾見過。而另一個與此極其相似的輪廓,她在很多年前也見過。
那人隨手一揮結(jié)束了對錦衣衛(wèi)的盤查,讓她從此走進(jìn)了無底深淵。
謝君乘一手撐在江瀾身后的桌子上,將人圈在面前,凝視須臾,用更低的聲音問:“你到底為了什么?”
那些冰冷的思索一下子被溫?zé)崛岷偷臍庀糁校瓰懳⑽⒁汇叮骸昂猛妗!?
“幾個粗鄙不堪的人值得你放下良辰美景去玩?”
“既然粗鄙,怎又值得侯爺也放下良辰美景出手救他們一把?”
謝君乘說:“我救的是你。”
兩人之間隔著一片朦朧的白霧,彼此的眼眸都如寒潭一般漆黑幽深,想將對方拉過去。
少頃,江瀾偏移了目光,“不得他們欺負(fù)幾個孩子,破壞如此良辰美景。”
居高臨下的角度讓謝君乘隱約看到她妥協(xié)似地垂下雙眸。青堯在身后輕咳一聲,看謝君乘轉(zhuǎn)身看過來,才上前低聲說了幾句。
“身上就這幾個錢?”謝君乘擰著眉嫌棄,聲音剛好讓那邊還不敢吭聲的幾人聽到:“找人跟他們回去取錢結(jié)賬,今夜若給我耍花樣,我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謝君乘邊說邊微微笑著朝秦明正瞟了一眼,后者在被玩弄于股掌間無處反抗的窩囊氣里只能低頭,什么情緒都不得不壓下去。
幾人上前告退,朝門外走去時看見一群圍觀百姓的敢怒不敢言,霎時恢復(fù)了往日的目中無人,嘴里罵著骯臟不堪的話語,越罵越憋屈,刻意伸腳朝地上用力一踢。
皺巴巴的燈籠摔進(jìn)了醉仙樓。一個孩童追著燈籠來到門外,雙手緊緊揉著衣裳,眨了眨眼睛看過來。
江瀾凝視那燈籠,手不由自主地朝那邊動了動。可與此同時,她也感覺到謝君乘正毫不避諱地朝她看過來。
那種耐心又細(xì)微的眼神,是觀察。逃避才是下策。江瀾想。
她走過去撿起燈籠,遞到那孩子的面前,倏忽從他又感激又難掩失望的表情里有了一絲奇想。
江瀾輕拍他的臉頰,輕聲強(qiáng)調(diào)一次:“這燈籠已經(jīng)破了,也修不好,不能要了。”
孩子的圓潤嘴角登時壓下去,今夜本來經(jīng)歷了惡人欺負(fù),如今還不得不面對這心愛的東西的確已經(jīng)無法挽回,淚水幾近奪眶而出。
從謝君乘的角度看過去,就是江瀾故意把無辜的孩子又惹哭了的迷惑畫面。他嘗試去理解這舉動用意何在,只見江瀾在那孩子面前蹲下來,又回頭指著他,用十分溫柔的語氣道:“他給你買新的。”
“……”謝君乘愣了愣,立即調(diào)整臉色,用同樣的溫柔和善的笑意作為回應(yīng)。
康王府內(nèi),趙慶瑨聽完高邑的回報,揚(yáng)眉放下茶盞,詫異道:“那個混子當(dāng)真如此?他總不會真被區(qū)區(qū)的罰俸給罰窮了吧?”
謝君乘往日愛去煙花之地?fù)]霍,不曾想去吃頓飯還要鬧出包場又誑人給錢的動靜。趙慶瑨一方面覺得這般混賬又離譜的舉動的確是謝君乘的作風(fēng),另一方面又疑心這里頭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侯爺若真的吝嗇花費(fèi),想來也不會把場子包下來。”高邑見趙慶瑨的確在沉思,又說:“秦明正貪財好色,連同手下的人借巡視為由,欺善怕惡,四處斂財,本就惡名在外。被勵安侯如此整頓一次,估計也會收斂一段日子。”
高邑向來心細(xì),趙慶瑨聽了之后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謝君乘是故意為之?”
“屬下不敢妄斷,只是覺得……此事未免過于巧了些。”
一回二回是湊巧,可連著幾次都讓他謝君乘碰上了行好事的機(jī)會。趙慶瑨輕輕叩著茶盞,說:“這樣,你去找?guī)讉€人,隨便參他什么當(dāng)街胡鬧、奢靡鋪張,把事情捅到父皇那里去。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分說此事。”
高邑當(dāng)即心領(lǐng)神會,輕笑道:“是。”
飛雪稍停,寒意漸濃。
庭院石階覆了薄薄一層冰,院里枯枝嶙峋,在暗淡天光下劃出蕭瑟的線條。
江瀾系好氅衣,再三囑咐,那丫鬟還是不愿由她一個人出門。可她不想再等下去。
按照原先的約定,她與杜英合力解決了李魏榮之后,若都能逃出生天,兩個月內(nèi)必會傳信報個平安。按杜英的能耐,兩個月已過,卻任何蛛絲馬跡都沒有。
江瀾出于對杜英的了解,心里不知為何升起一絲不安。她要盡快聯(lián)系上從前替李魏榮收集消息的人,看能否作為自己的消息渠道,避免任何事情都陷入被動。
面前這個丫鬟往日貼身伺候,機(jī)靈又細(xì)心,逐漸摸清楚江瀾的脾性,所以平日基本按照叮囑,鮮少在跟前走動。唯獨(dú)出門這件事,宅子里的幾人誰也不樂意妥協(xié)。
江瀾心知這必然是謝君乘的吩咐,他們不敢忤逆,因而往日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他的掌握中。為了降低對方的疑心,江瀾特意連著幾日都出去溜達(dá)一圈,回回去的地方都不一樣,愛好也沒有定性。
偏巧有個小廝自侯府回來這邊,閑聊時提了一嘴。
謝君乘今早在泰華閣又挨了皇上的罰,被當(dāng)眾教訓(xùn)作風(fēng)奢靡,當(dāng)街鬧事,簡直敗壞天家名聲。
此刻應(yīng)該在悶在侯府抄書。
江瀾坐在馬車?yán)飺u搖晃晃間,眼前恍惚浮現(xiàn)出謝君乘正襟危坐地寫字的畫面,與往日那副玩世不恭截然不同。往日故意為之的輕佻笑意盡數(shù)褪去,目光沉靜如深潭,在書頁和紙筆之間流轉(zhuǎn),掀起微微蕩漾的波光。
周圍的喧囂浮躁似乎在畫面中悉數(shù)消失。江瀾忽地睜開眼,猛然發(fā)現(xiàn)這模樣的謝君乘于她而言竟不是陌生的。
這時,馬車行至一家胭脂鋪,江瀾聽見一簾之隔的喧鬧聲,飄散的思緒又聚集起來。
她下車后正要往胭脂鋪走,忽又想起什么,回頭對丫鬟囑咐道:“你不必跟我進(jìn)去,去前邊給我買些蜜餞回來,前日與你去過,我正惦記那一口。可還認(rèn)路?”
丫鬟記得店鋪在哪里,偏頭望向面前的胭脂鋪,臉色為難。
江瀾認(rèn)真地想了想,柔聲說:“你快去快回,估摸著你回來的時候,我也正好挑完了。”
丫鬟這才低聲應(yīng)了,腳步輕快地朝前方小跑過去。車夫牽了馬車在一旁候著,江瀾罩著帷帽,興致盎然地邁開腳步進(jìn)了胭脂鋪,低頭挑選款式,不時瞄向外頭的車夫。
謝君乘選過來的人都不好糊弄。這車夫也是個盡心盡職的,眼看丫鬟與江瀾分開了,便時不時朝店里看過來。
只見江瀾對一連串的款色都是搖頭表示遺憾,負(fù)責(zé)接待的婦人又把江瀾帶到另一側(cè)柜子。沒一會兒,這婦人看見了薄紗之后的真容,臉色僵住,渾身微微一顫,大概是為之驚艷,隨后笑容滿面地把江瀾引入掛簾之后的房中,看來還有珍藏東西不輕易拿出來。
車夫移開目光,打了個哈欠。等到丫鬟回來看見此情此景立即跑進(jìn)店里時,江瀾已經(jīng)消失無蹤。
后門出去的巷子通往車水馬龍的主街,此時正是人來人往的熱鬧時候,別說找江瀾這樣瘦小單薄的,就是找個顯眼的高個子壯漢都費(fèi)勁。
丫鬟和車夫?qū)σ曇谎郏惪谕暎骸巴炅恕!?
二人愁眉苦臉地決定回侯府報信認(rèn)錯時,江瀾已經(jīng)在一間酒肆中坐下來。
小二似不經(jīng)意地?fù)Q了一壺茶折返過來,低聲道:“姓李的已經(jīng)沒了,你們還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我憑什么相信你有不一樣的能耐?”
江瀾熟知李魏榮的處事方式,都是靠拿人命脈來使喚,更別說如今早已看穿面前這人對李魏榮的痛恨。
“你確實不必相信我。他能給你的,我不會做。但我能給你的,他肯定做不到。”
小二漫不經(jīng)心地擦著桌子,聞言動作輕微一頓:“稀里糊涂地說話騙人,也算你們的本事么?”
這樣的人必須靠智取來贏得忠誠。
江瀾坐得端正,雙手交疊在小腹前,不卑不亢地看過去,沉聲道:“他會拿著你的事情去威脅你為他提供消息,竊聽別人,但我不會,因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東西拿在他手里,我也恨死他,不會用對待仇人的方式對待朋友。當(dāng)然,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設(shè)法幫你。至于以后我能給你的,首先一定不是讓你屈服。其余的弟兄們還關(guān)著,上邊遲遲沒有發(fā)落,來年有天下大赦,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錢或是命,你選一個,這是我能給你的。姓李的肯定沒有給你選擇的余地。”
小二擦完桌子,沒有接話,回頭去招呼了一圈客人后,不知從哪里端來一盤糕點,放在江瀾面前時。碟子還在甩手的力度中晃了晃,本來整齊擺好的三塊糕點隨之傾斜。
“你若真能把命承諾出去,吃了吧,敢不敢?”
審視的目光一直從上方緊緊壓下來,江瀾卻一言不發(fā),漆黑如墨的瞳孔直直看向面前的糕點。
一股詭異又凜冽的氣息伸出冷漠的獠牙,這種感覺與從前接觸李魏榮又有所不同,使身旁的人不禁重新忖度。
與其說她在害怕,倒不如說她面對可能到來的死亡而回味什么。
一抹輕笑若有似無地穿過薄紗傳出,江瀾伸手把碟子拉近一些,拿起一塊端詳幾番,平靜地說:“你就算再端來一盤,也不及我在李魏榮那里走過的鬼門關(guān)次數(shù)。”
她只兩口就咽了第一塊,似乎覺得有點噎,又自然而然地斟了一杯茶水仰頭飲下,又接著講其余兩塊糕點也吃完。
碟子只剩幾許碎屑,江瀾抬眸看向神色復(fù)雜的小二:“如何?”
這人一聲輕笑,說不清是佩服還是輕蔑,雙手撐住桌子附身壓低了聲音,“成交。你與李魏榮那個王八蛋還真像一對父女,都是瘋……”
江瀾低眉聽著,可“瘋子”二字還沒說完,只見小二突然間神色一變,滿臉堆笑地收了碟子,道:“得嘞,對小店滿意就好,客官您慢走啊,得空再來。”
店里的人還在來來往往,不斷有人進(jìn)出,喧嚷聲此起彼伏。
江瀾客套地對熱情的小二點了點頭,而輕紗遮蓋的神色已然陰沉。
竟一時大意,沒有及早察覺被盯上了!
她起身時假裝被凳子輕輕一絆,轉(zhuǎn)了半圈的同時眼角的余光掃過店面。
盯著她的兩個人已經(jīng)進(jìn)了店,就在兩桌之外的地方,正若無其事地坐下來閑聊。乍一眼看過去,他們幾乎完全沒往江瀾這邊看過來。
可江瀾的敏銳度和觀察力本非尋常,那身形矯健的獵人偽裝得再好,但凡有一點注意力投過來,在江瀾這里都會暴露。
不管來者何意,他們沒有立刻出手,應(yīng)該是忌諱此地人多,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那小二提醒她快走,便意味著如今尚有脫身機(jī)會。
江瀾不緊不慢地穿過人群向外邊走去,還神不知鬼不覺地?fù)谱咭患S意放在凳子上的灰色外衣。小二就在此時點了另一人暫時纏住兩個獵人。
二人眼見獵物逃出,自己又脫身不得,只是探頭看了幾眼,沒有急著追出來。
江瀾把外衣往身上一套,立即混進(jìn)街上更為熱鬧的人流里,不時假借駐足挑選,四處張望。才前行沒一會兒,江瀾發(fā)現(xiàn)前方又有兩個男子朝她圍過來,絲毫不再掩飾圍捕和狩獵的臉色。
看來,今日的幕后之人倒是花了心思要將她帶走,不論是誰,定然早早就盯上了她,甚至連日來就等著她獨(dú)自在外的時刻。
江瀾停下腳步驀地回頭望去,不出所料,后邊還有兩個正志在必得地向她走來。一前一后共四個人,形成前后夾擊。
酒肆里的兩個是為了將她逼出來,好形成圍獵的陣勢。
而此刻,心中正為按兵不動的兩個獵人而疑惑的小二親自上前招呼,忽有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來到這一桌坐下。小二匆匆一眼就看出來,這第三人身手不凡,眉目冷峻,比起同桌的兩人顯然更有壓迫感。
下一刻他就明白,這種無端的壓迫感來源于什么。
另外兩人稍調(diào)整坐姿,一左一右將小二圍在中間,剛坐下的男子神色自若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問:“她與你說了什么?”
小二瞳孔一震,意識到殺機(jī),后背發(fā)涼:“客……客官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