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乘抬頭把陰涼的牢獄環視一周,霉味和腥味在片刻的寧靜中與記憶重疊,尤其沉重。
幽深的目光最后落在蒼白如玉的臉上,謝君乘平靜道:“從前第一次走進這里,直到我父親后來自裁謝罪,不過短短幾天。所有人都跟我說,你是謝相的兒子,接下來養在宮里的,這是天大的殊榮,你不能哭,不能怕,要感激皇恩。可他們不會明白,人被逼到絕處了,余下的只懂求生和反抗,怎么顧得上回頭感激?”
江瀾思考眸光微微一動,方才還朝她步步逼近的人似乎突然間轉了個身,與她肩并肩。
“李魏榮說,錦衣衛之所以會在將相禍之后兩年就成立,而后迅速崛起成了朝堂的狼群,是因為皇上深感自己沒有爪牙。侯爺,天下久仰謝相賢名,即便人不在,遺風尚存。在皇上的絕境里……他也不會想起感激二字。”
鐵窗漏下的光淡薄,化不開經年累月的腐朽和侵蝕。
謝君乘說:“皇上和李魏榮都被自己養出來的爪牙反咬一口,這叫什么?所見略同?”
江瀾聲音沙啞,苦笑道:“侯爺別誆我,我怎會反咬你?我與侯爺,才是所見略同,說一句相逢恨晚都不為過。”
謝君乘啞然失笑,目光在她兩手的血痕處掃過,語調輕了些:“再待幾日,他們都走個過場,問不出什么有用的,算是給皇上一個交代。本公子就能把你帶出去。王御史不喜節外生枝,我不擔心,但刑部尚書是個硬茬,你得兜得住。”
江瀾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纖長的睫毛在半垂眸時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遮擋了情緒。
謝君乘沉默少頃,起身走到鐵門處,感覺到背后一直有目光跟著。那些無從窺探的隱秘也如一顆顆石子,投進了心里翻起漣漪,徘徊不散。
他猶豫幾番,背對江瀾說:“你若不肯說也罷,但大可以先對送進來的東西放心。我不樂意進來回憶收尸的滋味。”
江瀾神色微怔。
身后的石墻變得寒涼刺骨。
謝君乘照著元鶴的喜好備了酒菜,回京以來終于得空去一趟元鶴的宅子。他站在庭院中自顧自地四處打量,連元鶴走到身后也渾然不覺。
“我可收拾了好一陣子,還可以吧?”元鶴領著他走進去。
謝君乘正走過一道小橋,低頭一看,小池子里養著顏色不一的魚兒,雜亂地穿梭來往,兩只小龜大概是游累了,正四仰八叉地浮在水面上任意東西。
他拿笛子虛晃一圈,帶著幾分敷衍點頭說:“繁花翠竹,流水潺潺,你這小宅子……嗯,集天下薈萃啊。”
元鶴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眼瞥到墻頭那堆散亂又凋零的野花:“等開春就好看些了,侯爺別嫌棄,‘廝是陋室,為吾德馨’嘛。”
他們走到屋里,身后跟著兩個下人,見青堯放下食盒,正要上來伺候,元鶴瞧著謝君乘的神色,揮手屏退了下人,青堯便也識相地退到門外守著。
元鶴一打開就認得侯府的手藝和味道,眼神都亮了,心滿意足地將東西擺開。
“你貴人事忙啊,可算等來把你等來。你不知道,你離京這些日子,我可惦記著這一口。”
謝君乘說:“別人也就算了,你從小就拿侯府當自己家,想進去吃頓飯,誰攔你?”謝君乘剛知道他搬出來的時候,本還想著何必找個宅子呢,諾大的侯府,再養十個元煜寧都綽綽有余。
但今日到了門口,這念頭就打消了。
元鶴自顧自地吃上,筷子一晃,說:“招呼不周,你自便。”
這小宅子比起元府和侯府的確破舊了些,勝在雅致清凈,也好打理,最妙的還是位置——距離元府只隔著一條街的距離。
謝君乘細想想就知道,元鶴找這一處地方花了不少心思,到底沒忍心和家里鬧得太僵。元錚就這一個兒子,元鶴就算有心走遠,心里那一套孝悌之義還是沒允許他坐實了不孝子的名頭。
謝君乘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說:“伯父那日上朝,好大的威風。錦衣衛從前的冤假錯案還在清查,我昨日遠遠看見他,人都憔悴了許多。你搬出來一段日子,沒回去看過?”
元鶴搖頭,等咽干凈嘴里的東西才開口道:“他那倔脾氣你知道,我回去……估計連門都進不去。”
謝君乘挑了挑眉,沒否認元鶴的話,不輕不重地說:“元家就你一根獨苗,那許多指望實在找不著第二個人去放,你搬到此地是想著方便照應,心里既然這么放不下,你又何苦還倔著,不也在和自己過不去?”
元鶴放下筷子,眼中略過一絲沉重:“子虞,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深知我脾氣。就因為頂著‘元’這個姓,我就只有踏入官場一輩子去追名逐利這一條路嗎?這天下姓元的人不止我一個,他要實在想找個光耀門楣的,大可以再去找一個頂替我,我不介意。”
謝君乘哼笑一聲,說:“你這話若叫旁人聽去,回頭該參他一本教子無方、敗壞綱常了。”
元鶴聽得出他話里深意,“我知道他身在其位,不容易。他時常說,我若能像陸文昭一般,在朝中爭得一席之位,他也不必有獨木難支之憂。可子虞你最清楚,許多憂慮本就是自己給自己的,既然已成束縛,到頭來也是一場空。這世道早已不問對錯,只看成敗,哪一天被誰說幾句參一本上去,什么功名利祿都跟著成灰。天地遼闊啊,何苦拘泥于方寸所得?”
謝君乘想起兒時和元鶴一起在侯府背書習字,二人由謝霆山和周暉宜教導。元鶴天生一顆玲瓏心,聰慧通透,那時在京中小有名氣。謝霆山和周暉宜作為摯友,還不時在酒桌上推著杯盞爭起來,非要將這孩子多留一陣。
而那時候的謝君乘性子沉靜穩重,心里卻急壞了,背地里沒少下功夫,唯恐自己落后太多,時常粘著元鶴討教。
可元鶴不比謝君乘刻苦,功課每每完成都讓老師挑不出錯處,他就再不會拿起書多看一眼。謝君乘還在把書翻到爛,元鶴就了無牽掛地去逗鳥喂魚,鉆遍了侯府和周府的每個角落。
侯府后來遭遇劇變,謝君乘被接到宮里鮮少回府那些年,也是元鶴時常到侯府走動,還留了點從天南地北帶回來的新玩意在這里,也算添點生氣。
謝君乘一直沒釋然,從前那個小神仙一樣的元煜寧,和周暉宜當堂論對也勝敗自如,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般避世的呢?
狼狽的舊事經不住回首,只是給當下留下更多的嘆惋。
謝君乘仰頭飲盡杯中酒,喉間一陣辛辣,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我替你可惜。不過,你能由著心里的選擇,過得瀟灑自在一些,做兄弟的也替你高興。”
謝君乘有心勸和,而且“可惜”二字深藏的另一層意思,他也點到為止,沒有細說下去,便是顧念了兄弟情份。
元鶴心領神會,只碰了謝君乘的杯子,笑著反過來寬慰道:“有什么可惜的?這世間沒有人本該在什么位置,當下的元煜寧有好友、好酒、好菜,再聽著門外流水和野花待放,這就是最好的時候了,什么煩憂也不該橫亙在面前。”
謝君乘不再說這茬,只叮囑元鶴記得侯府可以隨時加一雙筷子,便抬眼看向門外,好像沉思什么。
屋外花草簌簌,乍一眼看去有些雜亂蕭瑟,又有細膩的水聲如銀鈴淌過,別有一番來日仍可期的意趣。
元鶴直覺他今日還裝著別的事情才來的,只是兩人說話時突然勾起幾分從前,讓謝君乘一時不知該從哪里先抽離出來。
半晌,謝君乘從門外那點景致里回過神來,若有所思道:“煜寧,你時常四處游走,見識多些,有沒有聽說過什么……江湖秘術,或者異能之類的?”
元鶴聽他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明顯謝君乘自己都不知怎么形容想問的東西,思索了一會兒,反問道:“你這問得……浩如煙海的一個問題,哪方面的秘術和異能,你總得給我一個方向吧?”
謝君乘一時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想起關于江瀾的傳聞,以及回回與她對峙的時候,那些說不上來的眼神帶來的奇異感覺,“嗯……譬如能攝人心魄,或者控制心智……好像這么說也不對,就類似這種異能。還有,人會不會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因為什么原因而陷入自我折磨?”
元鶴隱約感覺到他說的是誰:“前面那些我不曾聽聞,可你后面說的什么自我折磨,那不是走火入魔嗎?
謝君乘一怔。
走火入魔?似乎也說得通。江瀾的身手極好,雖從未在他面前展示過,但一段時間的觀察下,謝君乘能感受到她的功底。普通人若挨那幾刀,早就一命嗚呼了,江瀾扛住傷勢殺了李魏榮,還能應對連番變故,那身功夫絕非尋常。
有這樣的底子,夜里走火入魔倒有可能。
元鶴見他還在想,一語道破:“還惦記著牢里那位呢?”
謝君乘淡淡道:“這人,太奇怪了,當你以為撥開重重迷霧可以摸到真相的時候,她還橫著望不到頭的深淵等你。”
“關于她,我聽說過,坊間一直傳聞的身懷異能,也許并非空穴來風,但我從前外出游走未曾聽說過什么。年節將至,開春又是皇上五旬萬壽,大殿下從西北回京,會在京城逗留一段日子。他的見聞應該比我聽來的要多一些,你到時問問他。”
謝君乘一頓,問不出頭緒的那點愁苦登時消了幾分。
趙慶瑯和謝君乘上次一別已經差不多兩年,趙慶瑯因著一些陳年舊事的累積,和榮和帝關系微妙,成了君臣遠勝父子的生疏。往年除非邊關要務要親自回京述職,逢年節都不一定回來,時常傳了封折子回京請安問候了事。
謝君乘從期待中反應過來元鶴的另一層意思:“邊關的所見所聞?”
元鶴說:“你以為,這么多人知道李魏榮有個養女,還專用來興風作浪的,都沒想過動他?我從前聽我爹提過,早在錦衣衛當年借外勤之便四處收留孤女的時候,都察院就有人察覺到,想去參他,但都沒成功,要么折子在司禮監和內閣那兒就被攔了,要么奏本到了皇上那兒石沉大海。”
謝君乘默不作聲,元鶴說的和江瀾所說不謀而合,榮和帝果然是急著培養自己的爪牙,縱得李魏榮恣意妄為。
“那批孤女據說來自天南地北,可能連關外的也有,皆是無親無故之人,到京城之后就被李魏榮藏起來了,就算后來遭遇不測,根本不會有苦主找他的麻煩。錦衣衛的手段多,行事神秘,所以啊,我才讓你找大殿下問問。西北的能人異事多,興許有什么關外秘術和巫蠱之類的,能問到一點東西。”
謝君乘愣愣地聽著,眉頭隨著元鶴所說的東西而逐漸緊蹙:“李魏容是收了一批孤女進來?可到頭來只剩她一個人。”
元鶴意味深長地看過去:“子虞,以李魏容的手段,這種明擺著層層廝殺出來的事情,能淬煉出一個什么人來?不怪京城的人這么怕她。”
謝君乘移開目光,沒有接話。
走的時候,元鶴一直把人送到門口,沉默了半晌還是湊到謝君乘旁邊,帶著虧欠低聲道:“子虞,我知道你想做點什么。但我……走南闖北,喜歡到處飄,已不復從前。很多事情若縱容了自己的逍遙,就注定要辜負很多人,你若心里有怨,只當我軟弱無能,辜負了謝家,辜負了老師。我不怪你。”
謝君乘瞳孔微顫,隨之釋懷般低笑一聲,一聲極輕的嘆息隨笑聲消散:“煜寧,看到你樂于逍遙,我只當看到了自己,你不欠誰。你若這樣妄自菲薄,就傷了這份兄弟情。”
元鶴做到了謝君乘做不到的。謝君乘時常不忍看到這兩父子鬧得僵,正是不愿看到元鶴在這樣的束縛中發愁,丟了那點閑云野鶴般的玲瓏心。
謝霆山從前對著謝君乘過早的老成持重,時不時憂慮,那實則也在壓抑天性該有的自由爛漫,小小人兒怎就給自己這么多的背負?
他有一次語重心長地告訴謝君乘:“兒啊,你可知‘君乘’二字何來?”
謝君乘放下厚厚的書本,眨著眼睛搖了搖頭,滿腦子還是書上的文章。
“為父不求你青史留名,功成身退,群山之巔沒有退路。只盼吾兒自成羽翼,擔得起乘風直上凌云志,也守得住乘舟渡涯逍遙心。”
只是世道不由人,企圖將他困在牢籠里規訓、展示,又談何凌云志,逍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