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東明閣議事

拓跋弘踏出西暖閣的瞬間,平城臘月的寒風(fēng)裹著雪粒子狠狠抽在臉上,刀割般的痛感反倒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后背的冷汗早已冰涼,貼著中衣,黏膩得如同蛇蛻。高菩薩佝僂著身子候在廊下陰影里,像一只蟄伏的蝙蝠,渾濁的老眼在雪光映照下飛快地掃過皇帝的臉,試圖從上面摳出一點(diǎn)暖閣內(nèi)風(fēng)暴的痕跡。

“陛下……”他嗓音拖得又細(xì)又長,帶著慣有的諂媚和試探。

“王質(zhì)。”拓跋弘腳步未停,只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冰冷的字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箭鏃,射向高菩薩,“拿下。連同他今日經(jīng)手過的所有人,鎖進(jìn)暴室。沒朕的手諭,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jìn)去,更不許死。”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剛從生死邊緣爬回來的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鐵腥氣。

高菩薩渾身一顫,臉上的諂笑瞬間凍僵:“陛、陛下!王質(zhì)可是太……”

“嗯?”拓跋弘猛地側(cè)頭,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刺入高菩薩眼底深處。那目光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平靜,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高菩薩剩下的話生生噎在喉嚨里,冷汗“唰”地冒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老奴遵旨!老奴這就去辦!絕無差池!”他連滾爬爬地退下,肥胖的身影在雪地里倉惶得像只受驚的碩鼠。

拓跋弘沒再看他一眼,大步走向自己的寢殿。每一步踏在積雪上,都發(fā)出“咯吱”的聲響,在死寂的宮苑里格外刺耳。西暖閣那濃得化不開的沉水香、素絹上墨汁的冷冽、糖糕詭異的甜膩、還有那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的殺意與驚懼,依舊死死纏繞著他。馮太后最后那句冰錐般的“滾出去”,在腦海里反復(fù)回響。

是交易的開始?還是緩刑的宣告?

他躺在冰冷的御榻上,錦被厚重卻驅(qū)不散寒意。眼睛盯著承塵上繁復(fù)的藻井彩繪,一夜無眠。思緒在歷史記載與殘酷現(xiàn)實(shí)間反復(fù)撕扯。乙渾的亡魂、馮太后的毒藥、未來崩塌的北魏江山……還有那碟只被咬了一口的糖糕。那瞬間她指尖的蜷縮,喉間細(xì)微的滾動,是純粹感官的沖擊?還是……一絲被甜味勾起的、久違的、屬于“馮有容”而非“馮太后”的軟弱?

天光微熹,雪停了。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平城的宮闕,肅殺而壓抑。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來朝服。剛系好玉帶,殿門外便傳來內(nèi)侍監(jiān)特有的、細(xì)而高的通稟:

“太后懿旨——宣陛下,東明閣議事!”

來了!

拓跋弘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涌起一股近乎麻木的決絕。東明閣!那是馮太后真正的心腹之地,是當(dāng)年她雷厲風(fēng)行誅殺乙渾、血洗其黨羽的修羅場!選擇此地,是威懾?是清算?還是……某種血腥的認(rèn)可?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踏著尚未掃凈的積雪,向東明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

東明閣內(nèi),光線比西暖閣更暗。沉重的玄色帷幕低垂,隔絕了大部分天光。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息:濃郁的沉水香之下,隱隱浮動著一絲難以徹底清除的、經(jīng)年累月滲入梁柱地磚的、淡淡的鐵銹腥氣。那是乙渾和他黨羽的血,早已干涸發(fā)黑,卻如同詛咒般烙印在這座殿堂的每一寸肌理。

馮太后端坐在紫檀御案之后,并未穿著正式的朝服或鳳袍,只一身素凈的玄色深衣,烏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綰起,臉上未施脂粉。一夜過去,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已被她強(qiáng)行壓下,只余下眼底深處一抹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更加冰冷的、審視獵物的銳利。她面前,攤開的正是昨夜拓跋弘呈上的那份素絹。旁邊,還多了一方硯臺,一支蘸飽了朱砂的筆。

拓跋弘躬身行禮:“兒臣參見母后。”聲音平穩(wěn)無波。

“坐。”馮太后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吐出一個字,目光依舊膠著在素絹之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玳瑁護(hù)甲邊緣。

拓跋弘在她下首的錦墩上坐下。閣內(nèi)再無旁人,死寂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唯有案頭銅獸香爐吞吐著裊裊白煙,無聲地盤旋上升。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壓抑得令人窒息。馮太后終于抬起了眼,那目光如千年寒潭,深不見底,直直刺向拓跋弘:“第二條,‘臨朝稱制,共決軍國重事’……”她朱唇輕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地,“皇帝,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兒臣知。”拓跋弘迎著她的目光,毫不退縮,“意味著太后的權(quán)柄,將凌駕于兒臣之上。意味著這大魏的龍椅,要分一半給簾后的鳳座。意味著史官的筆,將記下這前無古人的‘牝雞司晨’。”他坦然承認(rèn),沒有絲毫粉飾。

馮太后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詫異,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直白地撕開權(quán)力的真相。“那你為何還要提?”

“因為大魏需要!”拓跋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激昂,打破了閣內(nèi)死水般的沉寂,“需要太后的謀國之智!需要您力排眾議、推行均田的魄力!需要您以鐵腕整肅吏治、充盈國庫的狠辣!兒臣……”他頓了一下,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自剖的坦誠,“兒臣或有幾分血勇,可于這積弊如山、豪強(qiáng)林立、胡漢隔閡的危局,于這千頭萬緒的治國之術(shù),兒臣自知……遠(yuǎn)不及太后萬一!”

這番話說得赤裸而沉重,像一塊巨石投入馮太后心湖。她握著朱砂筆的手指微微收緊。從未有人,尤其是眼前這個她視為威脅、準(zhǔn)備除之而后快的皇帝,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飾地承認(rèn)她的能力,甚至……推崇她的“狠辣”?

“第三條,”馮太后避開了權(quán)柄的鋒芒,朱砂筆尖重重點(diǎn)在“均田之法”四個字上,墨點(diǎn)如血,“‘何以抑豪強(qiáng)、安流民、增國賦’?皇帝,說說你的‘高見’?”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試探與嘲諷。她不信這個年輕的皇帝真能拿出什么切實(shí)可行的方略,昨夜種種,不過是妖言惑眾的權(quán)宜之計。

拓跋弘深吸一口氣,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他昨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反復(fù)推敲的腹稿此刻清晰地在腦中浮現(xiàn)。

“回稟母后,”他聲音沉穩(wěn)下來,條理清晰,“兒臣以為,均田之要,首在‘均’字。然此‘均’,非人人均等之均,乃‘力業(yè)相稱’之均!兒臣拙見,可立三則:”

>**其一,授田依丁口,力業(yè)必相稱。**

>“男夫十五以上,授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奴婢依良丁半授。所授之田,倍之,以備休耕輪作。此乃根基,使耕者有其田,力有所出。”他停頓,觀察馮太后的反應(yīng)。她面無表情,但摩挲護(hù)甲的手指停住了,眼神專注。

>**其二,桑田為永業(yè),露田身死還。**

>“另授男子桑田二十畝,課種桑棗榆樹。此田為世業(yè),身死不還,可傳子孫。露田則身死還官,另行授受。如此,民有恒產(chǎn)之心,官有調(diào)控之基。”馮太后眼中精光一閃!桑田永業(yè)!這正是她苦思而尚未完全明晰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這皇帝……如何能想到?

>**其三,沒入豪強(qiáng)田,優(yōu)先授無產(chǎn)。**

>“至關(guān)緊要者,田從何來?”拓跋弘聲音陡然轉(zhuǎn)冷,“清查天下田畝!凡宗室、豪強(qiáng)、寺院所占逾制之田,凡無主荒田、絕戶之田,盡數(shù)沒入官庫!優(yōu)先授予無地、少地之流民、貧戶!此乃剜卻豪強(qiáng)之腐肉,以補(bǔ)國家之氣血!”他目光灼灼,帶著一種破而后立的決絕,“此法一行,必遭反噬!若無鐵腕支撐,若無……”他看向馮太后,意有所指,“若無臨朝稱制、乾綱獨(dú)斷之威權(quán),則寸步難行!”

馮太后手中的朱砂筆,懸停在素絹之上,一滴濃稠如血的朱砂,緩緩凝聚在筆尖,欲滴未滴。她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拓跋弘所說的,哪里是什么“拙見”?這幾乎就是她心中反復(fù)推演、卻因阻力巨大而尚未敢公之于眾的均田制核心骨架!尤其是“桑田永業(yè)”與“沒入豪強(qiáng)田”這兩條,精準(zhǔn)得如同窺見了她的心竅!

巨大的震驚甚至讓她短暫地忘記了昨夜那驚世駭俗的預(yù)言。她猛地抬頭,第一次用一種全新的、帶著審視與強(qiáng)烈探究的目光,死死鎖住拓跋弘的臉:“這些……你是如何得知?何人教你?!”聲音里帶著難以抑制的驚疑。她絕不相信這是拓跋弘自己能想出來的!

拓跋弘心中苦笑。他能說什么?說這是您馮太后在史書上彪炳千秋的功績?說這是一千五百年后無數(shù)史學(xué)家反復(fù)研究提煉的精華?他只能迎上那銳利如刀的目光,臉上露出一絲苦澀與自嘲交織的復(fù)雜神情:“母后,兒臣夜觀天象,心有所感?或是……夢中得神人授書?”他輕輕搖頭,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兒臣只能說,兒臣‘看’到了。看到了若不行此法,大魏終將被豪強(qiáng)蛀空,被流民沖垮!看到了您……本欲推行此策時所遭遇的滔天阻力與兇險!”

他再次將話題引回權(quán)力的核心,指向素絹上的第二條:“所以,兒臣愿奉上這至尊權(quán)柄,只為換母后一展宏圖!換大魏一條生路!”他站起身,對著馮太后,深深一揖到底,姿態(tài)放得極低,話語卻重逾千鈞:“這臨朝稱制之名,非是兒臣予您,而是這危如累卵的江山,這嗷嗷待哺的萬民,向您索求!”

閣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滴飽滿的朱砂,終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嗒”地一聲,落在素絹“臨朝稱制”四個字的旁邊,暈開一小團(tuán)刺目的猩紅,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又像一個開啟新局的印鑒。

馮太后的目光在那團(tuán)猩紅和拓跋弘低垂的、緊繃的后頸之間反復(fù)逡巡。東明閣的血腥氣息似乎更濃了,混合著沉水香的冷冽,鉆進(jìn)鼻腔。乙渾臨死前那絕望的呼喊,仿佛又在梁柱間幽幽回蕩。

許久,許久。久到拓跋弘維持著作揖的姿勢,背脊的肌肉都已僵硬發(fā)酸。

終于,御案后傳來一聲極輕的、聽不出情緒的嗤笑。

馮太后執(zhí)起了那支朱砂筆。筆尖飽蘸殷紅,懸在素絹之上。她的目光,卻如冰冷的鷹隼,牢牢攫住拓跋弘抬起的臉。

“第一條,”她朱唇輕啟,聲音冷得像冰河開裂,“‘罷王質(zhì),徹查立斬’……皇帝,你以為,王質(zhì)背后,只是哀家么?”

朱砂筆尖,帶著濃稠得化不開的血色,緩緩地、不容置疑地,在第一條的末尾,畫下了一個冷硬的、代表同意的鉤(√)。

那鮮紅的鉤,如同用血簽下的契約,印在“立斬不赦”四個字旁,觸目驚心。

拓跋弘的心猛地一緊,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王質(zhì)背后……還有誰?!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永济市| 林口县| 巫溪县| 大冶市| 蒲城县| 顺昌县| 常宁市| 台南县| 社旗县| 金昌市| 巴里| 东莞市| 襄垣县| 岳西县| 花垣县| 咸阳市| 藁城市| 南汇区| 襄汾县| 藁城市| 大渡口区| 平昌县| 遵义县| 邵阳县| 宣恩县| 蕉岭县| 农安县| 高平市| 炉霍县| 鄂州市| 睢宁县| 隆安县| 麻阳| 云梦县| 嵩明县| 响水县| 新源县| 钟祥市| 攀枝花市| 庆阳市| 罗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