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探查、止血……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如同在粘稠的膠水中跋涉。耳邊是器械的碰撞聲、小林壓抑的呼吸聲，以及傷者那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急促的喘息。就在他小心翼翼地為傷者注射麻醉劑，針頭刺入皮膚的那一刻，手術臺上那具幾乎失去意識的軀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緊接著，一聲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如同瀕死蚊蚋般的呻吟，從趙鐵山慘白干裂的唇間溢出，微弱得幾乎被手術室的噪音淹沒，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陳濟生的心上：
“別……救我……當……漢奸……不如……死……”
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徹骨的憎恨和絕望的輕蔑，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陳濟生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臟！他的手再次劇烈地一抖，注射器差點脫手。巨大的眩暈感瞬間襲來，眼前一片發黑，無影燈刺目的白光扭曲成無數飛旋的光斑。他猛地閉了一下眼，牙齒深深嵌入下唇，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來，才勉強穩住身形。
“陳醫生？”小林護士擔憂地低聲呼喚。
“繼續！”中村少佐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耐煩的催促，“他的命，必須保住！”
陳濟生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眸底深處翻涌的驚濤駭浪被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封強行鎮壓下去。他不再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不再聽那絕望的呢喃。他像一個真正的、麻木的、高效的“帝國良醫”一樣，專注于手上的動作，縫合、止血、固定……仿佛只是在修復一件破損的“物品”。只有那緊握器械、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的雙手，無聲地泄露著內心的狂瀾。
手術終于結束。趙鐵山的生命體征在強心劑和輸血的支撐下暫時穩定，但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他被送入走廊盡頭那間由重兵把守的“特護”病房。厚重的鐵門在身后關閉，發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外界，也像一塊巨石壓在陳濟生心頭。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醫院走廊慘白的壁燈無力地驅散著狹窄的黑暗，映照著墻上張貼的“武運長久”標語，顯得格外刺目。遠處偶爾傳來傷兵的呻吟和巡邏兵沉重的皮靴聲，在死寂中敲打著神經。
陳濟生靠在自己狹小辦公室冰冷的墻壁上，黑暗中，只有煙頭明滅的一點猩紅，映亮他毫無血色的臉和深不見底的眼眸。戰友瀕死的詛咒，那道猙獰的舊疤，少年時滾落山崖的呼喊……無數聲音和畫面在他腦中瘋狂撕扯、沖撞。他低頭，攤開自己的手掌。這雙手，剛剛縫合了戰友破碎的身體，卻在為魔鬼延續一個情報源的生命。漢奸……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滾油上煎熬。當懷表冰冷的表盤指針終于重疊在凌晨兩點的刻度時，陳濟生猛地掐滅了煙蒂。他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絕的寒光取代。他無聲地拉開抽屜，手指在瓶瓶罐罐中精準地掠過，最終握住一個貼著“阿托品”標簽的小瓶。他小心地旋開瓶蓋，將里面原本的淡黃色藥液倒入廢液缸。隨后，他從白大褂最深的內袋里，取出另一個沒有任何標簽的棕色小玻璃瓶，里面是半瓶近乎無色的粘稠液體——這是他數月前利用職務之便，偷偷從強效麻醉劑中反復提純、濃縮、精餾，最終得到的產物，一種能制造出深度昏迷、脈搏呼吸微弱到難以察覺的假死狀態的藥劑。他將其注入空瓶，旋緊瓶蓋，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燈發出電流的微弱嗡鳴。陳濟生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貼著冰冷的墻壁移動。值班護士趴在配藥室的桌上，發出均勻的鼾聲。他屏住呼吸，腳步輕得如同貓科動物，悄無聲息地繞過護士臺，來到那扇沉重的鐵門前。門口兩名抱著步槍、靠著墻壁打盹的衛兵，頭一點一點，顯然也熬到了極限。
陳濟生掏出一把特制的、幾乎不反光的薄鋼片，輕輕插入門鎖。他屏住呼吸，指尖感受著鎖芯內部細微的簧片結構。多年的冷靜和此刻孤注一擲的決絕，讓他的動作穩如磐石。幾秒鐘后，隨著一聲幾乎細不可聞的“咔噠”輕響，鎖舌彈開了。
他閃身進入病房，反手將門虛掩。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撲面而來，混合著一種生命垂危的衰敗氣息。病房里只有一張床，趙鐵山靜靜地躺在上面，臉色灰敗如紙，身上連接著簡陋的監護儀器，微弱的指示燈在黑暗中幽幽閃爍，顯示著他岌岌可危的生命線。
陳濟生快步走到床邊，沒有絲毫猶豫。他拔掉連接在趙鐵山手臂上的輸液管針頭，將準備好的注射器針尖精準地刺入靜脈。他的拇指堅定地壓下活塞，那粘稠的、能帶來虛假死亡的液體，無聲地注入戰友的血管。
就在這時！
病房的門毫無征兆地被猛地推開！一道刺眼的手電筒光柱像利劍般直射進來，瞬間將陳濟生和他手中的注射器照得無所遁形！
“陳桑？！”一個帶著濃重睡意和極度驚愕的聲音響起，如同夜梟的怪叫，在死寂的病房里炸開。
門口站著的是值夜班的日本醫官，山口軍醫。他顯然是被異常的聲響驚醒，揉著惺忪的睡眼，身上胡亂披著白大褂，手電筒的光柱劇烈地搖晃著，難以置信地聚焦在陳濟生手中的注射器上。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陳濟生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山口臉上睡意瞬間被驚駭取代的每一個細微變化，看到他因震驚而張大的嘴巴，看到他下意識摸向腰間手槍套的手！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血液的殺意，如同北冰洋的海水，瞬間淹沒了陳濟生所有的猶豫和恐懼。身體的本能，或者說在深淵邊緣掙扎求生的獸性，在理智做出反應之前就已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