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和石泉的神色十分平靜。

似乎對于泛亞郵政而言，這些零散的小鎮根本不重要。

甚至連鎮子里居住的人也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就是他們口中的“避難所”。

所謂“外勤”的工作內容，可能就是去回收和控制散落在廣袤廢土上的避難所。

魏則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控制了避難所，那依附在避難所活著的這些人呢？比如十萬屯的居民？”

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里的疑惑。

柳宗元平靜回答，就像在匯報一項枯燥的公事。

“看看避難所的資源消耗水平。”

“如果消耗太大，就只能選擇犧牲這些人。”

“在廢土，避難所的運轉優先于一切。”

這番話聽得魏則心里發涼。

雖然他從沒覺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但真讓他親手做出這種事……他還是下意識搖頭。

“我不是公司的員工。”

“我也不打算幫你們做這些事。”

柳宗元看了他一眼，十分淡然。

“沒關系，你只要不告密，也不阻攔我們就行。”

石泉這時忽然開口，聲音比柳宗元更顯冷靜理智。

“這些生活在廢土上的信徒，本質上已經是野蠻人。”

“你若真有興趣，可以趁黑潮到來前多接觸他們，自己看看。”

“你會明白，額外的善心并不適合播撒在文明之外的地方。”

柳宗元最后補充了一句。

“你若不阻撓我，等避難所重新歸檔歸屬，我可以給你一些凈化芯片。”

“那是抑制命途失控的關鍵用品。”

“否則你下次再入夢，可能會永遠失蹤在更深的層級。”

魏則沒接話，他一時也沒想好。

離開帳篷，外面的天氣變得更加糟糕。

狂風呼嘯，夾雜著黑色沙塵，將整座營地籠罩在一層昏黃的陰影下。

腳下土地硬得像焦殼，偶爾還能看見被風撕碎的腐皮塑料、碎骨與干涸血跡。

十萬屯的居民忙碌著，各自收拾著放在帳篷外的破爛物資，還有人在加緊拼搭一個巨大的棚屋，遮蔽那枚中央半截插地的污染導彈。

魏則靠近，便見到那導彈下方，居然還圍著不少人。

他們穿著破舊不堪的防護服，頭上纏著發黑的布條，腦袋膨脹如橄欖，腫大畸形，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劇烈的閃光，裂變出新的世界。”

“轟鳴之母發出咆哮……”

“世間萬物皆將伴著微光升騰……”

他們口中的“禱告”，更像是對某種恐怖力量的膜拜。

魏則站在風中，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荒誕。

一個看上去年紀很大的男人笑呵呵迎了上來，遞了個臟兮兮的水壺給魏則。

“新來的？來一口吧，別嫌棄，咱們屯里水緊張，能省一點是一點。”

“天不好，黑潮快來了，得小心點。”

幾個圍觀的婦人也笑著叮囑。

“這外頭走一圈危險得很，你要是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跟我們說，我們這里雖苦，好歹能遮風擋沙。”

“別怕，咱們屯里啊，講究個和氣生財。”

魏則接過水壺，遲疑了一下。

那水里有股說不清的味道，但人家眼巴巴看著，他也只能抿了一口。

或許這幫人雖然長得怪了點，但比起外面那些瘋瘋癲癲的流亡者，這里算是難得的凈土了。

就在這時，一個腫頭居民突然攔住了他，滿臉堆笑。

“新來的吧？要不要看看拍賣會？”

“挺熱鬧的，說不定有你喜歡的東西。”

魏則沒吭聲，還是跟了上去。

他也想看看，這個地方，究竟還能墮落成什么樣子。

拍賣會設在營地最深處，由數個破爛帳篷拼湊成一個巨大的棚屋。

棚頂掛著殘破的污染三角標志，黑紅色的油漆斑駁剝落，看著就像某種傳染病的傷口。

棚內早已人滿為患。

腫頭人群圍在中央，一個穿著破爛教袍的牧師正對著遠處的污染導彈誦念禱詞。

他聲音低沉沙啞，嘴角還掛著殘余的血跡。

禱詞內容魏則聽不太懂，似乎混雜著輻射符號與古老語句，大意無非就是——迎接毀滅，迎接升華。

眾人低聲呼應，像活在某種病態幻夢中。

禱詞完畢后，便是所謂的“圣餐”。

有人抬上來一盆血水淋漓的“肉食”。

魏則一瞥，胃里翻江倒海——那赫然是人肉，還沒徹底煮熟，血水正緩緩滲出，皮膚上還有未剝凈的殘毛與水泡。

圍觀者卻蜂擁而上，瘋搶、撕咬，宛如野獸。

有個小孩甚至把一整條手臂扛在肩上，興奮尖叫。

魏則差點轉身離開。

可接下來，牧師卻露出愈發狂熱的笑容。

“諸位信徒——”

“今日賜福者大方，給我們帶來了無數新奇之物！”

“接下來，是拍賣會的正題！”

一個又一個破籠被抬了出來。

基本都是一些從野外抓到弱小的機獸，或者是各種原因導致報廢的機器之類的。

拍賣競爭倒是不激烈，大多隨意喊價。

隨即便是一個又一個漆黑的鐵皮箱。

大小不一。

打開后，里面裝著各種類型的炸彈。

面對這些炸彈，十萬屯的居民顯然要更熱情一些。

難怪炸藥幫是基于信仰轟鳴之母的信徒們產生。

這種狂熱，的確是那些瘋狂掠奪者的必備條件。

魏則有些懷疑，給這些居民一個機會，他們真的會是溫和的信徒嗎？

直到最后，一個巨大的鐵制囚籠被幾名護衛拖了出來。

籠中蜷縮著十來個少年少女。

他們衣不蔽體，神情麻木，渾身臟污，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如死水。

那一瞬，棚內所有腫頭人都興奮了起來。

他們或舔唇，或咧嘴笑，或瘋狂拍掌，像聞到血腥味的瘋狗。

牧師高舉雙手。

“諸位信徒！”

“這一批，是戰敗的軍團遺棄的侍從！”

“他們尚未升華，尚未感受毀滅的恩典！”

“出最高價者，可隨意處置！”

“炸掉！吃掉！亦或，讓他們加入我們，一同膨脹為更偉大的頭顱！”

歡呼聲轟然爆發。

有人高喊：

“我要拿他們祭拜轟鳴之母！”

“我要讓他們吃凈污染肉，變成我們的同胞！”

“我要做成罐頭！留著過年！”

空氣中充斥著瘋狂、血腥、扭曲的興奮。

魏則站在角落，感覺渾身汗毛倒豎。

這是徹底扭曲的群體，這座所謂的“屯”，與其說是人類幸存地，不如說是污染孵化出的孽障之巢。

石泉說得沒錯。

這種地方，根本不值得憐憫。

魏則忽然明白了柳宗元那句冷漠的“犧牲”背后的理所當然。

但……他終究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他默默后退，退出了棚屋，任憑身后那群瘋子在歡呼、競價、狂笑。

黑色沙塵越卷越烈，遮天蔽日。

魏則仰頭望去，天空烏云翻滾，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遠方蠢蠢欲動。

黑潮，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