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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見,嬌蠻大小姐,張靈兒。

靜竹軒內,氤氳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彌漫著“清心玉髓”特有的、帶著竹葉清香的溫潤靈氣。陸塵站在軒內那面巨大的水磨青玉鏡前。

鏡中映出的身影,已與踏入張府時判若兩人。

一身月白色云紋錦緞長袍,衣料柔滑如水,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流淌著溫潤的珠光。

袍身上以銀線繡著疏朗的流云暗紋,隨著光線流轉若隱若現,低調中透著難以言喻的華貴。

外罩一件煙青色薄紗氅衣,紗質輕盈,其上以墨線勾勒出遒勁的墨竹圖樣,風骨錚然,更添幾分清雅出塵。

腰間束著一條墨玉螭紋帶,溫潤的墨玉與錦緞的月白交相輝映,勾勒出他雖瘦削卻依舊挺拔的腰身線條。足下是一雙素面云履,步履無聲。

洗去了風塵與污垢,那張蒼白的面容在月白錦緞的映襯下,少了幾分枯槁,多了幾分清俊的輪廓。

只是眉宇間那份被苦難磨礪出的沉靜與內斂,卻并未被華服掩蓋,反而沉淀得更加深邃。

他身姿筆直,如同一株歷經風霜卻依舊傲立的雪松,瘦削卻不顯孱弱,華服加身,非但沒有增添俗世的富貴氣,反而將他骨子里那份清冷孤高的氣質襯托得淋漓盡致。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依舊是那雙眼睛。

深邃如同埋葬了星辰的永夜深淵,平靜無波,倒映著鏡中的華服身影,卻仿佛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

那身價值不菲的錦袍玉帶,在他眼中掀不起一絲波瀾,仿佛只是暫時披在身上的一層薄紗。

鏡中人影清貴,氣質卓然,但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死寂,卻如同亙古不變的寒冰,將一切外在的光華都凍結、隔絕開來。

他像一尊被精心雕琢、披上華美外衣的玉像,內里卻蘊藏著足以吞噬一切的破敗與虛無。

他微微抬起手,修長的手指拂過錦袍光滑的袖口。

指尖觸及那溫潤的錦緞,動作隨意而自然,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仿佛在觸摸一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那指尖的皮膚依舊蒼白,骨節分明,隱隱透著一絲玉石般的冷硬光澤。

“塵公子,老爺請您移步‘松濤閣’用晚宴。”

門外傳來侍女輕柔恭敬的聲音。

陸塵收回目光,鏡中那雙深寂的眼眸最后掃了一眼自己的倒影,隨即轉身。

寬大的煙青色氅衣隨著他的動作,在身后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

松濤閣臨崖而建,雕花木窗敞開,夜風帶著山間清冽的草木氣息和遠處云海的微涼涌入。

閣內燈火通明,紫檀木圓桌上,青玉盞盛著琥珀色的靈酒,靈玉盤中擺放著靈氣氤氳的珍饈。侍者垂手侍立,無聲無息。

當陸塵的身影出現在閣門口時,閣內幾道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主位的張松年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與復雜。

看到陸塵換上自己精心準備的華服,那份清貴孤高的氣質,依稀讓他看到了當年摯友陸擎天年輕時的幾分影子,卻又截然不同——少了幾分豪邁,多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沉郁與冰冷。

左側的柳清漪,張松年的道侶,眼中則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艷與一絲探究。她微微頷首,露出溫和的笑意。

然而,右側那道目光,卻如同淬了冰的針。

張靈兒一身火云錦制成的束腰勁裝,將她青春曼妙的身姿勾勒得淋漓盡致。

她容貌極盛,此刻卻毫不掩飾地撇著嘴,漂亮的杏眼中滿是驕縱、不滿與毫不掩飾的輕蔑。

她如同被強行按在座位上的小獸,渾身散發著不耐煩的氣息。

當陸塵在張松年示意下入座時,她更是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鼻子里發出一聲極輕卻清晰的冷哼。

“塵兒,來,嘗嘗這‘清心玉筍’,是后山靈泉滋養的,最能滌蕩心神。”

張松年熱情地親自為陸塵布菜,試圖打破略顯凝滯的氣氛。

“多謝張叔。”陸塵微微頷首,聲音平靜無波。他執起玉箸,動作從容優雅,仿佛天生就該如此。

“哼!”張靈兒又一聲冷哼,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所有人都聽見。

她故意用筷子撥弄著自己碗里的靈米,發出清脆的聲響,“爹,這筍有什么好吃的?一股子土腥味!我要吃‘火云雀舌’!”

“靈兒!”柳清漪微微蹙眉,低聲呵斥,“不得無禮!陸塵哥哥是貴客!”

“貴客?”

張靈兒杏眼一瞪,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窮酸散修,也配當張府的貴客?爹,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看他那副病懨懨的樣子,別是身上帶了什么不干凈的病氣吧?我可不想被傳染!”

她說著,還故意用手帕掩住口鼻,做出嫌惡的表情。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柳清漪臉色微變,眼中閃過一絲慍怒。張松年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握著玉箸的手指微微發白,顯然在極力壓制怒火。

陸塵卻仿佛沒聽見那刺耳的嘲諷。他依舊平靜地夾起一片玉筍,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那點如同星辰湮滅漩渦般的暗芒,似乎極其輕微地、冰冷地旋轉了一下。

他身上那件月白錦袍,在燈火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卻無法溫暖他周身散發出的那股無形的寒意。

“靈兒!閉嘴!”張松年終于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玉盞都跳了一下!他臉色鐵青,眼中怒火翻涌,“再敢胡言亂語,就給我滾回靜室面壁思過!”

張靈兒被父親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跳,隨即委屈涌上心頭,眼圈瞬間紅了,猛地站起身:“滾就滾!誰稀罕跟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一起吃飯!”說罷,狠狠瞪了陸塵一眼,跺了跺腳,轉身就沖出了松濤閣。

“靈兒!”柳清漪急忙起身追了出去。

閣內只剩下張松年和陸塵兩人。氣氛尷尬得如同凝固的寒冰。

張松年深吸一口氣,臉上滿是疲憊與歉意,他對著陸塵深深一揖:“塵兒……對不住!是我管教無方,讓你受委屈了!靈兒她……從小被寵壞了,性子驕縱了些,你……你別往心里去。”

陸塵放下玉箸,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著張松年:“張叔言重了。些許小事,無妨。”

他的平靜,反而讓張松年更加愧疚。他重新坐下,看著眼前這個氣質沉靜、華服加身卻難掩一身風霜的少年,心中五味雜陳。

他斟酌著開口:“塵兒……這些年……你……你是怎么過來的?你父親他……他……”

提到父親,陸塵平靜的眼眸終于泛起一絲漣漪,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他沉默片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家父……已于十年前……病逝。”

“什么?!”張松年如遭雷擊!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椅子!他臉色瞬間慘白,身體晃了晃,扶著桌子才勉強站穩,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巨大的悲痛!

“擎天兄……他……他走了?!”張松年聲音顫抖,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眶瞬間紅了,“怎么會……怎么會這樣?!他……他身體一向健壯如牛!當年在‘黑風峽’,被‘裂山鬼猿’抓穿胸膛都挺過來了!怎么會……病逝?!”

他踉蹌兩步,走到窗前,背對著陸塵,肩膀微微聳動,顯然在極力壓抑著翻涌的情緒。

窗外云海翻騰,映襯著他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

陸塵靜靜地看著張松年悲痛的背影,眼中那點漣漪漸漸平復,重新化為深不見底的平靜。

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探究:“張叔,您……似乎很了解家父的過往?當年……在黑風峽,還有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家父生前……很少提及。”

張松年猛地轉過身!臉上的悲痛尚未褪去,眼中卻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追憶,有痛惜,有掙扎,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他嘴唇哆嗦了幾下,眼神閃爍不定,最終卻避開了陸塵探究的目光,頹然地坐回椅子上,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

“塵兒……”張松年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父親……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他……他選擇不告訴你,必然有他的道理。你……你只需知道,他……他從未做過有愧于心之事!”

他頓了頓,看著陸塵那雙平靜得令人心悸的眼睛,語氣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懇求:“聽張叔一句勸,那些舊事……莫要再問了!對你……沒有好處!你父親……他最大的心愿,想必就是你能……平安順遂地活下去。”

他避而不答!甚至帶著警告!

陸塵靜靜地看著張松年。對方眼中的掙扎、忌憚和那份深沉的保護欲,清晰可見。

他沒有再追問,只是微微垂下眼簾,遮住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逝的冰冷幽芒。

他身上那件月白錦袍,在搖曳的燈火下,流淌著清冷的光澤,仿佛一層無形的隔膜,將他與這滿桌珍饈、與張松年的關切、乃至與這整個繁華的仙城,都隔絕開來。

“平安順遂……”陸塵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種更深沉的嘲諷。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端起面前的青玉盞,里面盛著琥珀色的靈酒。酒液倒映著他蒼白的面容、華貴的錦袍,和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

家宴最終在不歡而散和沉重的沉默中結束。

張松年親自將陸塵送回靜竹軒,又說了許多關切的話,并留下一個儲物袋,里面裝著靈石、丹藥和一些護身符箓。

“塵兒,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張松年拍了拍陸塵的肩膀,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最終化作一聲嘆息,轉身離去。

陸塵站在靜竹軒的窗前,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遠處青嵐城星星點點的燈火。月白色的錦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襯得他身影愈發孤寂清冷。

他攤開手掌,掌心是張松年留下的儲物袋。指尖一縷極其微弱的劣力探入,瞬間便感知到里面精純的靈氣波動,張松年無微不至的呵護讓陸塵心頭一暖。

福至心靈,陸塵站在窗外沉思。

丹田深處,那粒歸墟之種,在寂靜的夜色中,無聲地、緩慢地旋轉著,散發著亙古不變的破滅氣息。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在虛空中輕輕劃過。

一縷微不可查的、純粹的黑暗劣力,如同最細的絲線,在指尖一閃而逝。

窗外,一片飄落的竹葉,在觸及那無形絲線的瞬間,無聲無息地枯萎、焦黑、化為飛灰。

夜風吹散灰燼。

陸塵的目光,穿透沉沉夜幕,投向未知的遠方。

那里,埋葬著父親的過去,也埋葬著他追尋的……歸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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