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廬啊……”老人終于吐出兩個字，聲音干澀得像枯葉摩擦，“老輩人…提過。說是在云霧有靈性的時候，能看見…掛在絕壁上的房子。”他布滿老人斑的手無意識地在書封上摩挲著，指關節粗大變形，“沒人知道在哪條山縫里藏著門。都說…那是山神收留迷路人的地方，進去了，就…難出來了。”
“難出來？”陳默追問，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緊。
吳老伯轉過頭，目光沉沉地落在陳默臉上，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混合著警告、敬畏，還有一絲深埋的恐懼。“是福是禍，難講得很。”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進去的人，付得起那代價么？”說完，他不再看陳默，重新翻開那本破舊的書，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陳默自己的幻覺。無論陳默再如何追問，老人只是沉默地搖頭，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那最后一句“代價”，卻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在陳默的心底。
吳老伯那句“代價”如同冰冷的咒語，日夜在陳默耳邊回響。他近乎偏執地再次一頭扎進圖書館，像礦工在廢棄的礦洞中尋找最后一絲微光。這一次，他的目光掠過那些整齊裝訂的縣志和風景畫冊，投向角落深處那些落滿灰塵、幾乎沒有借閱記錄的檔案盒。指尖劃過粗糙的牛皮紙封面，他抽出厚厚一疊散亂發脆的紙張——那是幾十年前本地地質勘探隊的原始觀測記錄副本，字跡潦草模糊，夾雜著大量枯燥的數據和手繪的簡略地形圖。
時間在塵埃味和紙張的霉味中流逝。就在他眼睛發澀，幾乎要放棄時，幾張夾在觀測數據頁之間的、質地明顯不同的薄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幾張邊緣已經磨損泛黃的便箋，字跡是那種老式鋼筆留下的、帶著力道的工整楷書。內容并非地質數據，更像是一個工程師的工作隨筆：
“……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七，晴。第七次校準儀器于牯嶺東側無名谷。異常讀數峰值再現，指向性極強，遠超理論模型預測。此地能量場結構特異，似存在非歐幾何扭曲……或為空間折疊之薄弱點？需實地驗證坐標……”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拂去便箋上的浮塵。在便箋的右下角，有一行不起眼的鉛筆字，字跡潦草，像是匆忙寫下的備注：“備用入口參考點：循含鄱口西南亂石澗下行，遇三疊泉分支溪流，逆流半里，石壁有隙，形似鷹喙，內藏曲折。”
含鄱口西南！亂石澗！三疊泉分支！這些地名像一串密碼，瞬間點燃了他眼中幾乎熄滅的光。他飛快地對比著便箋上的描述和手中那份簡陋的手繪地形草圖。圖上，在含鄱口西南方向，一條代表溪流的細線旁，確實用紅筆極其輕微地標注了一個小小的鷹形符號！位置，與他鏡頭捕捉到的別墅、GPS上那個“不可能”的坐標點，構成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三角！
那行“形似鷹喙”的備注，成了陳默手中唯一的、通向未知的鑰匙。幾天后一個霧氣濃重的清晨，他背著沉重的攝影包，再次踏入了含鄱口西南方向人跡罕至的亂石澗。這里沒有路，只有巨大而猙獰的黑色山巖，如同上古巨獸的遺骸，雜亂地堆疊、傾軋著。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霧氣在石縫間緩慢流淌，濕冷地包裹著他，能見度不足十米。腳下是濕滑的苔蘚和松動的碎石，每一步都踩在危險邊緣，稍有不慎便會墜入深不見底的縫隙。巨大的山澗轟鳴聲被霧氣阻隔，變得沉悶而遙遠，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嘆息。
他根據地圖和便箋的提示，艱難地向下攀爬、迂回。不知過了多久，霧氣深處傳來微弱但清晰的流水聲。他精神一振，循聲而去，果然在石壁腳下找到一條被濃霧遮掩的、水量不大卻異常湍急的溪流——正是三疊泉的一條細小分支。冰冷的溪水刺骨。他咬緊牙關，逆著水流，手腳并用地向上游跋涉。水底的鵝卵石滑膩異常，冰冷的溪水一次次灌進登山靴里。
半里路，在如此環境下，漫長得如同沒有盡頭。就在體力即將耗盡，懷疑自己是否誤讀地圖時，前方濃霧籠罩的石壁輪廓，陡然出現了一個奇異的豁口。那并非普通的裂縫，而是兩塊巨大的、形如鳥翼的黑色巖石，以一種極其刁鉆的角度相互擠壓、支撐著，在底部形成了一個尖銳的、向內的三角形入口，活脫脫就是一只巨大而沉默的鷹隼，用它冰冷的石喙指向幽暗的山腹。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陳默在冰冷的溪水中站定，心臟狂跳。他深吸了一口濕冷得幾乎凝滯的空氣，打開了頭燈。昏黃的光柱刺入鷹喙般的入口，里面并非筆直，而是曲折如蛇腹，黑暗深不見底。他側過身，將攝影包緊緊護在胸前，幾乎是擠進了那道狹窄、潮濕、彌漫著濃重土腥味和腐朽氣息的石縫。
石縫內部異常曲折，頭燈的光束在濕漉漉的、布滿深色苔蘚的石壁上跳躍晃動，映照出無數扭曲變形的影子。空氣冰冷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石壁深處滲出的寒意。他感覺自己像一粒被吞入巨獸食道的塵埃，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隱隱透來一絲微弱的光亮，不再是頭燈反射的冷光，而是一種……灰蒙蒙的、自然的天光？
他加快腳步，幾乎是踉蹌著沖出狹窄的石縫通道。眼前驟然開闊，隨即被一種奇異的景象攫住。
這里是一個被陡峭石壁環抱的小小山谷，像一只深埋山腹的巨碗。碗口上方，被終年不散的濃重霧氣嚴密封鎖，光線經過霧氣的層層過濾，呈現出一種恒定的、非晨非昏的灰白色調，均勻而沉悶地灑落下來，沒有影子，一切都像是褪了色的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