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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含鄱口的夜風,帶著廬山深處特有的凜冽與草木清氣,刀子般刮過陳默裸露的臉頰。他裹緊沖鋒衣,腳下的巖石堅硬冰冷。天幕是濃稠的墨藍,星星凍僵了似的釘在上面,紋絲不動。他身前,三腳架沉穩如磐石,托著他賴以謀生的長焦鏡頭,如一只沉默的巨眼,穿透黎明前的黑暗,死死咬住東方的天際線。
他在等光。等那劈開混沌的第一劍。
時間在寒風里緩慢爬行。終于,遙遠天際的墨色邊緣,被一抹極其微弱、卻異常鋒利的魚肚白悄然切開。這信號點燃了沉寂的云海,下方深不見底的淵藪開始翻涌。起初是粘稠的墨浪,無聲地滾動、堆疊,仿佛沉睡億萬年的巨獸在舒展筋骨。漸漸地,那灰白中透出些微不可察的暖意,像是爐膛深處將熄的余燼被重新吹亮。云層的形狀變得清晰,如奔涌的巖漿,又似凝固的冰川,以一種超越凡俗的磅礴氣勢,無聲地填滿整個視野。
陳默屏住呼吸,手指懸在快門線上,血脈僨張。鏡頭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感官無限延伸,貪婪地捕捉著每一絲光線的流轉,每一片云絮的變幻。取景框里,那凝固的云浪之巔,被初生的陽光染上熔金般的色彩,熾烈得令人窒息。他按下快門,機械的快門聲在寂靜的山巔顯得格外清脆。
就在這金光璀璨的巔峰時刻,一陣毫無征兆的強風,如同無形的巨手,猛地從山谷深處向上推來!風帶著冰冷的濕氣,蘊含著某種不容抗拒的蠻力。剎那間,那凝固的、熔金般的云海被狠狠撕裂!翻滾的云墻被粗暴地推開、扯碎,顯露出下方深邃、幽暗、仿佛直通地獄的虛空。
陳默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他的職業本能讓他下意識地轉動調焦環,長焦鏡頭貪婪地刺向那片突然裸露的深淵——仿佛要將這天地異變的核心徹底洞穿。鏡頭里,混沌初開般的景象在劇烈晃動中逐漸穩定、清晰。尖銳的巖石輪廓、深不見底的黑暗縫隙……忽然,他的動作僵住了,手指懸在冰冷的金屬鏡筒上。
在那片本應是絕對虛無、只屬于嶙峋絕壁和死亡深淵的地方,一個異樣的輪廓,清晰地烙印在取景框冰冷的十字線上。
不是巖石。
那是一座建筑。
青灰色的石墻,厚重沉穩,仿佛從山體中直接生長出來。墨綠色的瓦頂,線條硬朗,帶著舊時代的堅硬棱角。幾扇窄長的雕花木窗緊閉著,像沉默的眼睛。一種民國時期特有的、混合了西洋實用與中式含蓄的建筑風格,突兀地鑲嵌在垂直的、令人目眩的懸崖峭壁中央。
陳默猛地移開眼睛,抬頭望去。視野里只有被風撕扯后殘留的稀薄云霧,以及更遠處刀削斧劈般的深谷。那座別墅,在肉眼中完全消失了,仿佛剛才只是視網膜上殘留的幻影。一股冰冷的戰栗,從尾椎骨直沖上他的后腦。他再次湊近取景器,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它還在那里。在鏡頭里,在絕對不該存在的坐標上,清晰得如同一個冰冷的嘲笑。
他顫抖著手,掏出隨身攜帶的、精度極高的登山GPS。屏幕幽幽亮起,藍色的地圖上,代表他自己位置的紅色光點,正在含鄱口醒目的標記處閃爍。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求證心理,將指尖用力戳向屏幕上那個懸崖的位置——那個此刻在鏡頭中顯現著青灰色石墻的坐標點。
屏幕上的地圖瞬間放大,精度達到極致。那個坐標點,被代表“不可通行”和“垂直落差”的密集等高線緊緊包圍。一個細小的、代表地理坐標的數字,冷冰冰地標注在旁邊。沒有建筑圖標,沒有路徑標記,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只有一片象征著絕對險境和虛無的深褐色陰影。
地圖冰冷的邏輯,與長焦鏡頭里清晰無比的影像,在他腦中猛烈對撞,發出無聲的轟鳴。寒意,比廬山的夜風更刺骨,瞬間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接下來的日子,含鄱口那驚鴻一瞥的景象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陳默的神經。他像著了魔,一頭扎進牯嶺鎮那座被歲月浸透的圖書館。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塵?;旌系?、屬于遺忘的氣味。高聳的木制書架如同沉默的森林,投下幽深的陰影。他在故紙堆里翻找,指尖劃過蒙塵的縣志封面,翻開泛黃脆硬的《廬山志》內頁,字里行間只有歷代文人墨客的吟詠、高僧隱士的傳說,以及那些早已為人熟知的、散落在山間的近代別墅群落的記載。美廬、松門別墅……一個個名字清晰可辨,唯獨沒有一處坐標,能與他鏡頭捕捉到的那座懸于絕壁之上的幽靈居所重合。
地圖冊上的等高線冰冷而固執,一遍遍印證著那個位置的“不可能”。每一次確認,都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向他所篤信的現實邊界。他執著地再次回到含鄱口,在不同的時辰、不同的天氣下守望。然而,那撕裂云海的奇風再未出現。懸崖依舊,深淵依舊,只有云霧聚散無常,那座別墅如同一個清醒的夢魘,徹底隱匿于虛無。
就在挫敗感幾乎將他淹沒,懷疑自己是否被某種山野精怪迷惑了心竅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圖書館積滿灰塵的角落響起,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后生仔,找啥呢?眉頭擰得能夾死蚊子嘍?!?
陳默猛地抬頭。角落里,一位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臉上溝壑縱橫的老人,正用渾濁卻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看著他,手里慢悠悠地翻著一本破舊的線裝書。老人自稱姓吳,年輕時做過山里的采藥人。
當陳默猶豫再三,近乎語無倫次地描述出含鄱口懸崖上那座“不該存在”的別墅時,吳老伯布滿皺紋的手頓住了。他緩緩合上手中的書,那動作帶著一種沉重的儀式感。渾濁的眼睛望向窗外起伏的山巒,沉默了很久,久到陳默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開口。圖書館里只剩下塵埃在光柱里無聲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