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法院墻根的苔蘚綠得發黑，濕氣裹著鐵銹味往人骨頭里鉆。林余踩著黏膩的爛石板，目光掃過墻上灰蒙蒙的告示欄。幾層新紙疊舊紙，漿糊的厚痂下糊著張缺角的黃麻紙：

“陣修許衍（煉氣六層），求輔助淬煉‘離火陣盤核心’，需精純火系靈力持續灌注三日。日酬一百八十靈，陣院東丙字區。”

墨痕已滲進紙筋，邊角蜷著毛邊。掛牌掛了五天還沒被撕，像塊被遺忘的腐肉。林余指尖刮過“一百八十靈”幾個字，紙屑撲簌掉下，露出底下一張半年前的舊單——“同需求，日三百靈”。許衍的名字還在，墨色深得發烏。

他鼻尖幾乎貼到墻上。陣院特有的靈氣亂流攪得水汽都在微微扭曲，像隔著滾燙的油看人。東丙字區在最里頭的角落，連片破敗的罩房被雜亂的藤蔓爬滿，墻角堆著廢棄陣盤的銅屑和蝕刻廢石。幾個灰撲撲的陣修抱著破損的陣基出入，鞋底沾滿碎屑。

丹房的空氣是黏的。草藥混合著丹渣焦糊的氣息，混雜在煉丹爐持續散發的熱浪里。滾燙的地磚蒸騰著水汽，沾上鞋底就發出“滋滋”輕響。林余側身避開兩個抬著藥渣筐的雜役，筐沿滴落的黑液在石磚上蝕出小坑。

懸賞榜前擠滿了人。猩紅的厚宣紙頂在最顯眼處，墨汁濃郁得流墜：

“急！助破‘青陽丹’關隘！需精純木火雙系修士，靈力注入須綿密不絕，持續三日以上！日酬三百靈！丹房玄字七號丹室！”

紙角尚新，卻已被無數汗濕的手指攥出裂紋。一個穿著內門云紋白袍的年輕修士在榜前逡巡，眉峰緊鎖，指甲無意識刮擦著腰間玉符。細密的血絲纏在眼白里。

“陳師兄……”旁邊稍矮的同門低聲勸，“離火院孟師姐開價二百六……”

“二百六？！”那白袍修士猛地回頭，眼底燒著焦躁的火，“離火院離這隔著兩個山頭！路上半個時辰損耗的靈力你補？！破關就在這三五日！”他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喉結劇烈滾動，“三百靈！三日結清！現付定錢！”他掏出個沉甸甸的錦袋拍在榜下石墩上，袋口散開，露出十幾塊靈氣氤氳的上品靈石，引得周圍一片吸氣聲。靈石的光芒映著他因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臉。

幾個衣著體面的弟子擠上前，又被煉丹房管事的冰冷目光逼退。陳姓丹師搓著指根一道細小的灼傷疤痕——那是昨夜炸爐留下的。青煙燎過的皮肉透著暗紅。他目光死死盯在猩紅榜上，像溺水者看著最后的浮木。

風雨廊墻角的紙漿池仍在發酵酸氣。林余蹲著，一塊平整的斷磚鋪在膝頭。炭筆尖在磚面劃出兩條粗線：

左線：“丹房陳——木火雙系——三日——日三百靈——玄字七號”。

右線：“陣院許——火系即可——三日——日一百八十靈——東丙字區”。

兩條線之間空隙很大。他伸指丈量幾下，又在中間畫個圈，寫上“日二百靈石”。

圈旁小字批注：“風險：兩地步行僅半盞茶路程；木系非必須；隔墻可用。”

墨痕未干，他已起身拍去褲管塵土。指尖捻著三枚表面坑洼的碎靈石——那是靈犀板上摳下來的“清潔費”。

東丙字區罩房第三間，門框都歪了。林余叩響滿是蟲蛀眼的木門。門開一縫，露出張蒼白瘦削的臉，眼窩深陷，下巴冒著青茬，正是許衍。屋里彌漫著濃烈的金屬銹蝕和焦糊味，墻角堆著幾個半成品的離火陣盤殘件。

“林余？”許衍認出他，“靈犀板的？”

“許師兄，”林余點頭，目光掃過他沾滿銅銹的袖口，“你那陣盤核心淬煉的活，還沒定下輔助？”

許衍臉皮一緊，干裂的嘴唇抿了抿，泄了氣似的：“價高了無人問，價低……沒人愿耗三日純靈力。”他手指下意識摸著門框剝落的木茬，“煉廢第三塊核心了……這次再不成，我那批壓箱底的云晶鐵全得砸進去。”指節捏得發白。

林余腳尖撥了撥門縫里一顆銹蝕的銅釘：“一百八太低，再壓榨也找不到稱心的幫手。”

許衍喉頭滾動，沒吭聲。

“日兩百靈，”林余伸腳把銅釘踢到墻角，“我替你找專精此道的好手，包你三日淬煉分毫不差，廢一賠三。簽臨時轉授權，靈石走我手。”他掏出一張薄皮紙契約，“簽了這，人立刻到。”

紙在風里嘩啦一響。林余手指點在“三日”、“日二百靈”、“轉授權林余全權代雇代結”幾行字上。墨跡簇新。

許衍眼中掙扎閃爍，目光在契約和墻角廢料堆上反復巡脧。銹蝕的焦糊味似乎更濃了。他猛地閉眼，抬手按在契約上，力道大得指印凹陷。指尖沾了印泥，紅得刺目。一塊碎靈被林余當作定金塞進他冰涼的掌心，棱角硌著生命線。

玄字七號丹室的門縫里泄出藥香和火燥氣。林余叩門的手懸停，換了道側門。幾個灰衣雜役正往外清倒丹渣，藥氣混著焦味撲鼻。

“師兄們辛苦，”三塊碎靈迅速落入帶頭的雜役袖袋，“陳師兄在里頭？丹爐還旺著？”

“燒著呢！爐眼都發藍光了！”雜役袖手努嘴指向主道，“急得眼都紅了！”

丹室厚重的石門開著尺許縫隙，熱浪裹著藥氣洶涌而出。林余在石門外三步處停住，聲音不高，卻透過嘈雜的聲響穿透進去：

“陳師兄！火精純、耐力足、現成的熟手！就隔兩排院子，挪個身就到！日兩百八十靈，現結簽契！”

里頭爐火的嗡鳴似乎頓了一下。門猛地推開一半，陳姓丹師滿布血絲的雙眼灼灼瞪出來：“你說誰？！”

林余飛快地報出一個人名——那是個常年混跡低級任務榜、脾氣古怪但功力扎實的獨行火修，名字后面綴著個小“注”字：唯靈石驅動，不涉恩怨。陳師兄顯然知道此人。

“人在哪？！”

“等師兄契書。”

“現付一半定！”陳師兄嘶吼，手指摳住燙得發紅的門框邊緣，皮肉發出細微的嗞響。

“簽契付一半！”林余寸步不讓。

一張嶄新皮契飛出門縫！林余迅速在其上簽字畫押，指尖蘸印泥時滾燙的石粉燙得他一縮。陳師兄一把扯回契約，看都不看，另一只手抖出袋鼓囊的靈石塞進林余懷里，幾乎砸在他心口。袋口沒扎緊，七八顆中品靈石流光溢彩，燙得像剛出爐的丹丸。

林余看都沒看，反手將契約和靈石都塞進懷里，只將那薄薄一張簽了許衍名字、尚帶對方體溫的轉授權契書折起一角，鄭重按在陳師兄抓著門框的手背上。

“人半刻鐘內必到！”

陣院東丙字破罩房的木窗紙缺了一角。林余塞了張黃麻紙進去：

“陣盤核心淬煉，請移步丹房玄字七號。”

下附小字：“日二百八十靈，三日后自結。”

落款是那個獨行火修的名字，后面加了顆林余自繪的五角星，權作信物。

窗紙一陣響動，許衍嘶啞的聲音傳出：“……人去了？”

“去了。”林余答，又補一句，“丹房的靈石更沉些。”

窗內長久沉默。只有風刮過破窗紙的噗噗聲。

三日后，靈犀板墻根下，林余攤開個粗布袋。五十四塊中品靈石嘩啦啦傾出，混著二十四塊灰撲撲的下品靈石，堆成個小丘。日光穿過風雨廊殘破的藻井，投下斑駁光影。他隨手撿起一塊最小的靈石碎片，掂了掂，又丟回堆里。指腹卻仍捻著另一枚光滑的溫潤靈石——那是陳師兄情急時一并混裝來的丹藥賞賜。

三百靈每日乘三日，共計九百靈石進賬。二百靈每日乘三日，支出六百靈石。二百四十塊靈石凈利，此刻都在掌中沉甸甸地閃著誘人的光。

他撿起那塊丹藥賞賜靈丹，對著破頂漏下的光看。丹身有微不可察的幾道淺裂。指腹摩挲過裂痕，唇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空手套白狼，這才是真正的甜頭。縫隙后那一片被高墻割斷的青天，此刻似乎也顯得不那么遙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