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趙陽站在自家店鋪門口，望著玻璃柜臺上的裂痕。那道裂痕像一條蜿蜒的傷疤，橫亙在他和這個世界之間。他記得自己是砸了玻璃，可現在只看到滿地狼藉，還有碎屑中映出的兩個人——王磊彎腰撿起一枚珍珠發卡，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拾起一段回憶；李悅則轉身離去，背影單薄，腳步急促。

他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

酒瓶還在腳邊躺著，空蕩蕩的，仿佛連他的心也一并掏空了。

他低頭看了看褲兜，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張紙。報名表還在這兒，只是已經有些皺巴巴的，邊緣被淚水浸濕，字跡模糊不清。他本想撕掉它，可每次舉起手來，又覺得舍不得。他知道那是李悅寫的批注：“別怕失敗，你比他們勇敢。”

他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語：“我哪有那么勇敢？我只是……不想輸。”

他走進修車鋪時，老張頭正坐在角落里聽收音機，聲音不大，卻是那種帶著歲月回響的老歌，聽得人心頭發沉。

“怎么？真來修車？”老張頭抬眼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卻透著幾分看穿。

趙陽沒說話，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抓起桌上的半壺酒就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沖進喉嚨，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不修車，就喝酒？”老張頭關掉收音機，目光落在他臉上，“你這眼神，不對勁。”

趙陽放下酒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砸了店里的玻璃。”

老張頭眉毛挑了挑：“哦？”

“不是因為生意不好。”趙陽盯著桌上斑駁的木紋，聲音低啞，“是因為……我看見了王磊和她在一起。”

老張頭沒問是誰，也沒追問細節，只是拿起酒壺給他倒了一杯：“那就喝吧。”

兩人對坐，誰都沒再說話。只有風從門外吹進來，帶著潮濕的夜氣。

“你知道嗎？”趙陽忽然開口，“我小時候最怕我爸發火。他從來不打人，但只要一生氣，整個家都安靜得可怕。我媽說他是悶著炸藥的人，遲早有一天會爆。”

老張頭點點頭：“你爸確實是個倔人。”

“后來有一次，他在廠里把一臺機器給砸了。”趙陽苦笑著搖頭，“沒人知道為什么，只知道那天他回來的時候，手上全是血。”

老張頭看著他，緩緩從軍裝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過去：“這是你爸年輕時候拍的。”

趙陽接過照片，目光落在那一排被砸壞的機床上。他父親站在最中間，手里拿著扳手，神情冷漠，仿佛那些機器不是金屬，而是某種必須毀滅的東西。

“他說過一句話，”老張頭頓了頓，聲音低沉，“‘有時候，你必須砸點什么，才能證明你還活著。’”

趙陽怔住了。

“你現在砸玻璃，是因為你覺得自己快死了嗎？”老張頭問。

趙陽沒回答，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照片，又摸了摸褲兜里的報名表。那張紙已經被他揉得不成樣子，可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見。

“我不是為了活著。”他低聲說，“我是……不甘心。”

老張頭沒再勸他，只是重新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正在播放抗美援朝老兵訪談的頻道。

“你爸當年是英雄。”他說，“但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曾迷茫、憤怒、無助。可他最后還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趙陽聽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

他站起身，抓起酒壺一口飲盡，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修車鋪。

夜風撲面而來，吹得他臉頰生疼。

他走在空蕩蕩的巷子里，腳步聲回蕩在耳邊。路燈昏黃，照著他腳下破碎的石板，也照著他心里那個越來越深的洞。

他回到店里，蹲下身開始收拾玻璃碎片。一片片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指尖，鮮血滴落下來，在地上暈開一朵朵小小的紅花。

他沒有停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清理著。他想把這些碎片全部掃干凈，就像要把王磊和李悅的身影從腦海里抹去一樣。

可是越清理，記憶就越清晰。

他想起李悅第一次來他攤位買衣服的樣子，那時候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裙，長發束成馬尾，眼神清澈。他還記得她試衣服時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怕弄壞了什么東西。

他還記得她幫他改賬本上的錯別字，記得她偷偷塞給他的熱包子，記得她笑起來眼角會微微翹起……

他突然停下動作，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

他以為自己能接受，可事實是，他根本無法釋懷。

他從褲兜里再次掏出那張報名表，展開來看。紙張已經被淚水浸濕，邊緣卷曲，像是隨時都會碎掉。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李悅寫這些字時的模樣——她應該是在夜校辦公室，窗外可能飄著細雨，她一邊寫著，一邊想著他。

他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并不是完全輸給王磊，而是輸給了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那種叫做“未來”的東西。

他睜開眼，將報名表小心地疊好，重新放回褲兜。他站起來，環顧四周，發現玻璃柜臺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

他拿起錘子，走向后屋，準備找一塊新的玻璃換上。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在了地上。他伸手撐地，卻發現掌心里粘著一小塊玻璃碎片。

他低頭一看，那塊玻璃反射出微弱的光，映出一角熟悉的身影——是一個珍珠發卡的殘影。

他愣住了。

王磊為什么會撿這個？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圖書館外看到的那一幕。王磊抱著手稿箱，神色復雜地看著李悅離開。而當他彎腰撿起那枚發卡時，動作溫柔得不像個旁觀者。

趙陽的心猛地揪緊了。

他攥緊那塊玻璃碎片，站起身，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也許，他不該就這么放棄。

也許，他該做點什么。

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機會贏。但他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只會永遠活在別人的故事里。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烏云密布，仿佛又要下雨。

他轉身走進后屋，拿出了工具箱。

明天，他會親自裝上新玻璃。

然后，等她來。

哪怕只是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