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踏出的第二步帶起細塵，蘇靜瑤的脊背瞬間繃得更緊。方才智斗李順的銳氣褪去，只剩下赤腳踩在泥水里的刺骨寒意，她攥著被冷汗濡濕的袖口，聽見自己心臟撞得胸腔發疼。

“膽子倒是不小?！倍敷蚁碌穆曇舯确讲湃岷托┰S，卻仍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儀，“敢跟內務府叫板，就不怕李順回頭找你麻煩？”

蘇靜瑤猛地抬頭，月光恰好掠過斗笠邊緣，映出他下頜線緊繃的弧度。這聲音……分明與那日在御花園驚鴻一瞥時，聽見的帝王嗓音有七分相似！她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卻被對方極輕地抬手制止。

“不必多禮?！彼彶嚼@到炭盆邊，火光在斗笠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本……本座倒想知道，你那本破賬冊里，還記了些什么?！?

蘇靜瑤這才想起被自己壓在炕席下的賬冊，慌忙轉身去取，卻因腳滑踉蹌了一下。預想中的冰冷地面沒有到來，手腕被一只溫熱干燥的手穩穩托住。那觸感帶著玉石般的涼意，指腹卻有薄繭，力道不輕不重，恰好能穩住她的身形。

“小心。”他的氣息擦過耳畔，帶著淡淡的松墨香。蘇靜瑤像被燙到般縮回手，臉頰瞬間燒起來，低頭盯著自己磨出薄繭的指尖，聲音細若蚊蚋：“謝……多謝先生?！?

黑影沒再說話，接過賬冊翻看?；椟S火光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翻過紙頁時發出沙沙輕響。蘇靜瑤偷眼望去，見他指尖在某頁停頓——那是她記錄各宮份例克扣最嚴重的幾處，連皇后宮里都被克扣了三成炭火。

“看得懂這些？”他忽然問。

“家……家父曾是江南賬房先生?！碧K靜瑤編了個穩妥的謊話，心臟卻在打鼓。她不敢說自己前世在審計署見過比這復雜百倍的賬目，更不敢說這些宮廷貓膩在她眼里，不過是些拙劣的財務造假。

黑影輕笑一聲，那笑聲里聽不出情緒：“賬房先生的女兒，能把內務府的采買則例背得一字不差？”他抬眼，斗笠下的目光銳利如鷹，“蘇答應，你身上的秘密，似乎比這賬冊還多?！?

蘇靜瑤的心跳漏了一拍，正想辯解，院外突然傳來小桃壓抑的驚呼。兩人同時轉頭，只見李順帶著四個小太監舉著燈籠站在門口，手里捧著個沉甸甸的銀匣子，臉上肥肉抖得像篩糠：“蘇娘娘！小的把……把克扣的銀子全補上了！還有這個月的份例，一分不少！”

銀匣子被捧到蘇靜瑤面前，打開時晃得人眼暈。五十兩雪花銀碼得整整齊齊，旁邊還堆著兩匹簇新的云錦，甚至有一小罐上好的東阿阿膠。蘇靜瑤卻注意到李順頻頻偷瞄角落里的黑影，眼神里的恐懼比剛才更甚。

“放下吧。”黑影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懾人的威壓。李順如蒙大赦，磕頭如搗蒜般退了出去，連燈籠都落了一個在院里。

炭火噼啪作響，蘇靜瑤看著滿地銀錢，忽然想起前世加班時啃的冷面包。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轉身想去給客人倒杯熱水，卻發現水壺早空了。

“不必忙活。”黑影將賬冊放回她手中，“這本冊子，你打算如何處置？”

“民……臣妾不敢妄動。”蘇靜瑤低頭盯著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用朱砂標出的錯漏，是她這些日子唯一的寄托，“只是見不得有人借著朝廷的恩旨中飽私囊。”

“哦？”他似乎來了興致，往前湊了半步，斗笠邊緣幾乎碰到她的發頂，“若有人能幫你把這些事稟上去，你敢不敢當面對質？”

溫熱的呼吸拂過發心，蘇靜瑤的耳尖紅得快要滴血。她能感覺到對方在審視自己，那目光不像李順的貪婪，也不像其他宮人的輕蔑，倒像是在掂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只要能還大家一個公道，臣妾……敢?！彼е麓秸f出這句話，抬眼時撞進一片深邃的眼眸——不知何時，他竟微微抬起了斗笠。

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睛，瞳仁黑如點漆，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天生的威儀與疏離。可此刻，那疏離里竟摻了絲笑意，像冰封的湖面裂開細縫，泄出底下的暖意。

“好。”他只說一個字，轉身便要走。蘇靜瑤鬼使神差地喊住他：“先生留步！”

黑影回頭，她鼓起勇氣遞上炕邊那件破舊棉被：“夜里涼，先生……披著吧?！?

他盯著棉被上打補丁的針腳，沉默片刻后接了過去。棉絮摩擦的輕響中，蘇靜瑤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日后也好……報答?！?

“有緣自會再見。”他的身影翻過高墻時，丟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蘇靜瑤追到墻邊，只看見夜空中掠過一只信鴿，翅膀劃破月色，消失在云層里。

小桃抱著銀匣子跑進來說話時，蘇靜瑤還愣在原地。棉被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氣息，松墨香混著淡淡的龍涎香，那是只有御書房和……皇上身上才有的味道。

“娘娘！您看這銀子！我們終于能買炭火了！”小桃喜極而泣，卻發現自家主子望著墻頭出神，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三日后的內務府清查，成了紫禁城最大的風波。

當蘇靜瑤抱著賬冊站在內務府大堂時，所有太監都用看死人的眼神盯著她?？偣芴O李德全坐在太師椅上，三角眼斜睨著她：“蘇答應倒是好大的膽子，敢質疑內務府的賬目？”

“李總管說笑了。”蘇靜瑤將賬冊攤在桌上，朱砂批注的錯漏處觸目驚心，“臣妾只是核對了份例采買的數目，發現與《則例》相差甚遠。比如這上月采買的貂皮，賬上記著二十張，實際入庫只有十二張，不知剩下的八張去了何處？”

李德全的臉瞬間黑了。他身后的李順縮著脖子不敢說話，卻被蘇靜瑤點名：“李公公那日送來的銀錢，恰好與賬上短缺的數目吻合，想來是清楚其中關節的。”

正吵得不可開交，門外突然傳來太監尖細的唱喏：“皇上駕到——”

滿室的人“噗通”跪倒一片，蘇靜瑤也跟著磕頭，視線里闖入一雙云紋龍靴。她心跳如擂鼓，想起那日斗笠下的眼睛，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