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高薩克領主的營帳前被清出一片覆雪的圓形空地。凜冽的空氣吸進肺里像刀割，但圍觀的人群卻異常稠密。

高薩克漢子們穿著厚重的皮襖，腰間別著馬刀，呼出的白氣匯成一片低沉的云霧，夾雜著馬糞和血的味道。他們沉默著，高薩克人的黑眼圈很像熊羆，審視著中央那個即將成年的領主之子。

玻格丹站在空地中央。他穿戴著父親年輕時的板甲，全副武裝。他手握一柄鍛鋼的騎士長劍，這是玻格丹最熟悉的武器，相較于西方老爺們更青睞的迅捷劍，長劍更加古老，也更加騎士。它勢大力沉，足以劈碎一切。

男孩做的準備當然遠不止這些，他的腰間還有武器，那是三把改裝匕首。但凡這場打斗可以用火槍，玻格丹早就毫不顧忌的帶上了。

可惜，這是高薩克證明自己的一戰，是玻格丹的成年禮。如果放縱一位高薩克使用火槍，那領主買來食人魔這樣強大的生物就毫無意義。

營帳的厚簾被猛地掀開。四個羅圈腿的士兵，用粗大的鐵鏈拖拽著一個龐然大物。鐵鏈繃得筆直，深深勒進他們的肩頭。每一步，地面都傳來沉悶的震動。

食人魔。

它比玻格丹想象中更加龐大和……污穢。食人魔身高接近四米，在雪地上簡直是個巨人，裸露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色澤，確實如同蒙著一層鐵銹。暴食魔鬼巨大的頭顱低垂著，稀疏油膩的毛發黏在頭皮上，它那雙小眼睛里沒有理智的光芒，只有野獸般的狂躁和一種永不饜足的、令人骨髓發寒的饑餓。

一個四米的巨人就已經足夠驚駭了，關鍵是它還是一個四米的大胃袋——這種東西本不該出現在世界上，它看起來的效果就像是食人魔懷孕了，肚子里還蜷縮著一個一米六的人類大胃袋。

它是以奴隸的身份被運到這里來的，已經保持饑餓的狀態幾十天。沒有人膽敢給食人魔喂食，這也是為什么康拉德說玻格丹面對的不會是一頭全盛的食人魔。

但是對于這種怪物，饑餓不會代表虛弱，而是狂暴……

它的弱點——玻格丹當即看去，食人魔的肚臍眼是他這輩子見過最骯臟的地方，而他到時候就要從這里捅入利刃，把它絞的腸穿肚爛，徹底殺死。

“吼——！”食人魔被鐵鏈激怒了，猛地一掙。一個高薩克士兵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帶得踉蹌撲倒。

“放開它！”營帳內傳來彼得羅虛弱卻不容置疑的咆哮，帶著曾經軍團長的威嚴。

士兵們毫不猶豫地松開了鐵鏈，只留玻格丹一個人在雪地上。

束縛解除的瞬間，食人魔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它三十天沒有進食的嘴簡直像是糞坑一樣惡臭。玻格丹滿面嚴肅，擺出劍斗的態勢，雙眼緊盯前方，生怕這個巨人什么時候發難。

然而，最開始的幾個呼吸什么都沒有發生，甚至就連零下兩度的寒風都比食人魔威脅要大。怪物狡詐又暴戾的眼睛居然在左顧右盼，玻格丹察覺到它好像是在尋找什么。

食人魔會尋找什么呢……？

玻格丹回想起康拉德老師的話——食人魔的弱點是被大胃神詛咒的胃袋，但是不代表它們就不懂得保護自己。事實上，食人魔擁有鎧甲，他們虜掠的人類工匠幾乎全部用來打造那種東西——[金屬腸板]。

一大塊鑄鐵或者銅的，像是護板一樣的東西，就捆在它們的大胃袋上，讓這些四米的巨人們看起來像一個鐵桶。金屬腸板常常和下半身的衣服連在一起，那是食人魔最寶貴的防具，任何時候都不會解下。

玻格丹瞬間警惕心大作——面前的食人魔就沒有金屬腸板。很明顯，它恐怕是在尋找它唯一的防具。對于食人魔來說，大胃袋沒有保護，干什么都沒有安全感。

玻格丹不敢賭了，他主要是不敢賭彼得羅的意思——天知道那個死人堆里殺出來的老登會不會臨時加設一道考驗。如果彼得羅真的將腸板藏在雪地里，那他就絕不能繼續拖延時間。

沒辦法，只能上了！

老登，別怪我以后給你拔管。

果不其然，暴食的魔鬼好像真的在雪地中嗅到了什么，急切地沖到一處角落，手腳并用的刨起了凍土，簡直就像偷土方的野豬。

幸好東歐的凍土比石頭還硬。它蹲下去刨土的動作顯得十分滑稽，事實上它頂著這么一個大胃袋能蹲下去就是奇跡了，簡直是鐵膝蓋。

玻格丹可不慣著它，他不再擺什么騎士架勢，那只會浪費怪物背對他的黃金機會。高薩克骨子里的剽悍壓倒了東方人的矜持。他像雪地里撲向獵物的狼，壓低重心，貼著被踩實的雪面，以最快的速度無聲沖刺。

沉重的板甲摩擦著發出低沉的金屬聲，但在食人魔狂暴的刨土聲和粗重喘息中幾乎被掩蓋。十幾米的距離轉瞬即至！

食人魔似乎察覺到了背后的危險，刨土的動作猛地一僵，那顆巨大的、毛發稀疏的頭顱就要轉過來。

太晚了！

玻格丹已經沖到了它的側后方，目標無比清晰——那蹲伏姿勢下，被拉扯得更加突出、毫無遮擋的巨大胃袋！灰白色的皮膚在嚴寒中緊繃，肚臍眼附近積著厚厚的污垢，像一個惡心的靶心。

好的，現在正是要瞄準靶心！

玻格丹爆發出高薩克式的戰吼，用盡全身力氣，雙手緊握那柄沉重的騎士長劍。他將全身的重量和沖刺的慣性，全部灌注在劍尖一點，朝著那污穢的靶心狠狠捅去！

“噗嗤——噗嚕！”

一種極其怪異、令人牙酸的穿透聲響起。劍尖先是艱難地撕裂了那層堅韌如鐵的皮膚，接著深入厚實的脂肪和肌肉層，阻力巨大，仿佛在捅一捆浸透了油的厚皮革。但玻格丹的力量和長劍本身的重量優勢在此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長劍的鋒刃終于突破了最后的阻礙，深深沒入了食人魔的腹腔深處！

但是玻格丹此刻儼然發現，他將劍插入了怪物的弱點，卻沒能殺死它。

這恐怖的肌肉！劍刃卡死在里面了！

與此同時，他也無路可退。糟糕的戰術。

食人魔被大劍的沖擊力撞得一個趔趄，更加暴怒。它猛地轉身，龐大的身軀像被電擊般猛地向上彈起！巨大的力量順著劍身傳來，差點將玻格丹帶飛！

玻格丹死死抓住劍柄，雙腳在雪地上犁出兩道深溝。然而就在此時，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順著劍身傳來，玻格丹感覺自己像是被攻城錘正面擊中。

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染紅了劍柄。在大雪中，他整個人被這股巨力狠狠砸飛出去，重重摔在幾米外的雪地上，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好幾根骨頭都斷了。

“呃……”劇痛讓他喘不上來氣，騎士長劍還卡在食人魔的大胃袋里，對比它四米的巨大身軀簡直是一把匕首。很遺憾，玻格丹未能對這個大胃袋造成致命傷，對于惡魔來說這樣的輕傷殺死不了它們。

食人魔奔跑起來，大胃袋一顛一顛，像是一枚肉做的火炮。它的創口飛速愈合，甚至只用兩側的肉壁去夾——就夾斷了玻格丹加厚過的劍刃。它的肚子比臺鉗還厲害。

“真是純粹的怪物……”

食人魔發出得意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嚕聲，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逼近。那雙神似日后唐氏患者的小眼睛里只剩下純粹的，對人肉的渴望。腥臭的涎水大滴大滴落下，落在玻格丹腳邊的雪地上。

彼得羅面色凝重。康拉德按劍矗立在領主的身旁，只等彼得羅一聲令下。

但是能不能從惡魔手上救回玻格丹——他是劍士，不是天使，他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完了嗎？重生十八年，沒等來系統，卻要成為食物？玻格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左臂劇痛麻木，肋骨可能斷了，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尖銳的刺痛。他看著那逼近的、散發著惡臭和死亡氣息的龐大陰影，絕望像冰冷的雪水浸透全身。

食人魔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它俯下身，那張淌著粘稠涎水的巨口張開，露出參差不齊、世上撕咬力最強的黃黑色獠牙，喉嚨深處是令人作嘔的黑暗。它似乎想先品嘗一下這個“小點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玻格丹渙散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食人魔鼓脹如小山丘的腹部。厚厚的污垢和糾結的長毛下，那皮膚呈現出更深的、仿佛內部有熔巖流淌的暗紅色澤。

——肚臍眼，食人魔的肚臍眼！

這個距離玻格丹臉龐只有幾寸的肚臍眼無疑就是一個深淵——而眾所周知，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玻格丹差點嘔出來。這比它們黢黑的胸脯和深陷進去的褶皺還要惡心。生死一瞬，康拉德的聲音如同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不是肚子，是胃袋，大胃袋！刺穿它！”

你這肥豬……

右手，他的右手還能動！長劍已經被這個大胃袋夾斷了，但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小腿——那里是三把改裝匕首，是人類最偉大的工具！

食人魔的巨口帶著腥風咬下。

玻格丹用盡全身最后的力量，爆發出不似人類的怒吼，身體如同瀕死的毒蛇猛地彈起！不是后退，而是迎著那張巨口撲了上去。他蜷縮身體，險之又險地從食人魔下顎與地面的縫隙間鉆過，沾滿泥雪的背部狠狠擦過怪物粗糙的皮膚。

他撲到了食人魔的側面，正對著那鼓脹的、暗灰色的胃袋區域！

“死——！！！”

匕首插進了肚臍眼。

“噗嗤！”

一種極其怪異、令人頭皮發麻的觸感傳來。不像是刺穿堅韌的皮革，更像是捅破了一個灌滿濃稠液體的、厚實無比的氣囊！阻力巨大，但刀尖確實突破了那層鐵皮！

刺破皮膚就好辦了——這可不是普通的匕首，這是他娘的改裝匕首，動力之神，快用你無敵的蒸汽朋克證明給我看！

在東歐，這是比子彈更好用的消耗品——高壓蒸汽刀。匕首的刀柄內載著一個高壓氣瓶，只要撥動彈簧閥，刀尖就會噴出足以切割一切的沖激氣流！

很像上輩子潛水員使用的潛水刀，專門用來在水下驅趕鯊魚。

“咔嗒”一聲，當振動的高壓氣流在食人魔體內爆發，效果無疑立竿見影。此刻食人魔引以為豪的大胃袋在玻格丹手里成了一個西瓜——雖然它們本來就長的很像西瓜。

“嗷——嗚嚕嚕嚕！”

食人魔發出的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混合著劇痛、驚愕和某種……空洞的尖利嘶鳴。它猛地挺直了身體，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提線木偶。那張咬向空處的巨口僵住了，涎水凝固在獠牙上。它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肚子上插著的那根小小的“牙簽”，以及從那破口處，正如同被扎破的酒囊般，瘋狂噴涌而出的東西——

玻格丹可沒有放松警惕，他知道胃袋不會在肚臍眼后面。但正如他說的——每柄匕首只有一個高壓氣瓶，這是消耗品，而他還能繼續消耗！

第二把匕首出鞘，精準扎入怪物胃部所在的地方，撥動力神賜予人類的開關，蒸汽釋放。好了，這下結束了。

一個大胃袋上三道傷口，食人魔龐大的身軀劇烈地抽搐起來，像一座行將崩塌的肉山。它試圖用巨爪去捂住那噴涌的破口，但血液從它的指縫間狂涌而出。

它踉蹌著后退，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冒著煙的粘稠腳印，那雙小眼睛里第一次充滿了純粹的、生物本能的恐懼，那是對自身生命力瘋狂流逝的恐懼。

它最終沒能再邁出第三步。

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的積木，食人魔山巒般的軀體轟然倒塌，重重砸在雪地上，濺起大片的污雪和煙塵。它的四肢還在無意識地抽搐，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嚕聲，但那雙小眼睛里的光芒已經徹底熄滅。大量的粘血從胃袋的破口汩汩流出，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冷卻、凝固，形成一大灘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惡心的膠狀物。

玻格丹覺得自己再也吃不下去東歐特產的肉湯凍了，這玩意和河北燜子簡直他媽的一模一樣——在遇見大胃袋之前他從沒這么覺得，但是今天之后他再也無法忘懷。

這是玻格丹第一次接觸到惡魔的血液，他也因為力竭與疼痛昏倒了過去。

死寂。

廣場上只剩下寒風掠過帳篷的嗚咽，以及那灘惡魔之血在雪地上輕微腐蝕的滋滋聲。

所有的目光，震驚的、難以置信的、敬畏的，都聚焦在空地中央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上。

接著，一個嘶啞、卻用盡全身力氣的聲音穿透了寒風，在死寂的廣場上炸響，帶著高薩克人獨有的狂熱與認可：

“半神！”

這聲呼喊如同點燃了大鍋爐，砰的一聲炸出無數火星。

短暫的沉寂后，圍觀的數十名高薩克漢子猛地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咆哮，聲浪幾乎要掀翻營地的帳篷：

“半神！彼得羅維奇！半神！”

“榮耀——！！！”

馬刀被抽出鞘，高舉向鉛灰色的天空，寒光閃爍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