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傳靈塔的冰冷合金和電子嗡鳴洗禮過后,東海城帶著咸腥味的濕暖空氣都顯得格外親切。夕陽熔金,將海面染成流淌的赤銅,也給鱗次櫛比的建筑拖出長長的影子。
云逍溜達在喧囂漸歇的街道上,像一縷漫無目的的風。覺醒大廳那場小小的風波,連同“廢武魂”的標簽,“廢物”的評價,早已被他拋在了腦后。嘈雜褪去,只剩下滿身的疲倦和對……一個安靜角落的渴望。
他不需要回家——那個所謂的“家”不過是個臨時的、狹小擁擠的落腳點,充滿了陌生人的氣味和無謂的噪音。他需要的是開闊,是風,是能讓他舒展四肢、無人打擾的靜謐。
腳步不知不覺偏離了人煙,循著海風的氣息,踏上了通往城西廢棄工業(yè)區(qū)的小路。道路坑洼,兩旁是銹跡斑斑的廢棄管道和雜草叢生的空地,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潮濕海風的混合氣息。遠處,一座早已停用的巨大導航燈塔,如同沉默的鋼鐵巨人,孤獨地矗立在海岬之巔,俯瞰著粼粼波光。
燈塔下方,環(huán)繞著一圈由厚重混凝土澆筑的防風基座,部分已經坍塌,露出扭曲的鋼筋。基座頂部,是一塊相對平整的平臺,邊緣殘留著斷裂的護欄。
就是這里了。
云逍手腳并用,輕松地爬上了平臺。海風瞬間變得強勁,帶著咸腥撲面而來,吹得他寬松的舊布衣獵獵作響,烏黑的長發(fā)肆意飛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遼闊與自由吸進肺葉里。夕陽的余暉毫無遮擋地鋪灑在平臺上,溫暖而慷慨。
“嘖,總算清凈了。”他滿意地嘀咕了一句,眼睛舒服地瞇起。
沒有絲毫猶豫,他走到平臺中央一塊被夕陽曬得暖烘烘的、相對干凈的混凝土區(qū)域。意念微動——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召喚。
身周透明的空氣微微扭曲、凝結,無數(shù)細微的、散發(fā)著溫潤玉澤的白色云氣絲線憑空涌現(xiàn),如同無數(shù)擁有生命的精靈,歡快地編織、堆疊、融合。僅僅幾個呼吸間,一張蓬松寬大、足以容納他整個人的純白云床,便在他身下悄然成型。
云床完美地貼合著他身體的曲線,柔軟得不可思議,卻又帶著一種柔韌的支撐力,穩(wěn)穩(wěn)懸浮在離冰冷地面幾寸的高度。它將傍晚的寒意隔絕在外,只留下夕陽的暖意和云絮本身的溫潤。
“呼……”云逍發(fā)出一聲長長的、近乎呻吟的滿足喟嘆,整個人徹底陷進了那片蓬松柔軟的潔白之中。白天的嘈雜、覺醒的折騰、他人的目光和評判……所有紛擾都被這溫暖的云絮溫柔地包裹、隔絕、消弭于無形。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識迅速沉入一片無夢的、安寧的深海。只有均勻悠長的呼吸,伴隨著海風的低語和浪濤的節(jié)奏。
時間在夕陽的余暉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夕陽沉入海平線的前一刻,也許是第一縷晚風帶上涼意的時候。
一陣極其細微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如同幼獸嗚咽般的啜泣聲,極其微弱地,順著凜冽起來的海風,若有若無地飄了上來。
聲音的來源,在燈塔基座下方,靠近海水的背陰面。那里堆滿了被海浪沖刷上來的嶙峋礁石和滑膩的海藻叢,冰冷而潮濕。
云逍好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睡夢中的他,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安寧的琴弦。那細微的啜泣聲,如同冰涼的蛛絲,纏繞進他沉靜的思緒里。
不是噪音……卻是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不和諧。
他極其不情愿地掀開一點眼簾,濃密的睫毛下,露出一線迷蒙的眸光。沒有立刻起身,只是微微側過頭,目光順著平臺邊緣斷裂的護欄向下瞥去。
昏暗交織的光線下,在冰冷粗糙的礁石群和海藻堆疊的縫隙里,蜷縮著一小團模糊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個小女孩。
她看起來只有五六歲,身形異常嬌小瘦弱,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爛單衣,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胳膊上布滿細小的擦傷和污泥,被冰冷的海水和夜風凍得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色。一頭濕漉漉、失去光澤的銀白色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頰和脖頸上。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云逍也能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眸——如同被最純凈的紫水晶雕琢而成,剔透得驚人,里面卻盛滿了與年幼外表極不相稱的、深不見底的茫然、無助和……純粹的驚恐。那是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失去所有方向、只剩下冰冷和黑暗的恐懼。
小女孩的身體緊緊蜷縮著,雙臂死死抱住自己冰冷的膝蓋,小小的肩膀抑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細微的啜泣聲就是從她死死咬住的下唇縫隙里艱難地溢出的。
她像一只被暴風雨打落巢穴、奄奄一息的白羽雛鳥,無助地蜷縮在冰冷堅硬的礁石縫隙里,試圖汲取最后一點微薄的溫暖,卻只是徒勞地被冰冷的海風和絕望一點點吞噬。
云逍靜靜地看著。
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沒有尋常人看到弱小者應有的憐憫或同情,也沒有被打擾睡眠的煩躁。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帶著一絲被打斷安寧的淡淡不爽,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困惑。
蜷在那里,不冷嗎?不難受嗎?看著就不舒服……
這個念頭莫名其妙地、理所當然地浮現(xiàn)在他慵懶的腦海里。
就像是覺得腳邊有一塊礙眼的、不合時宜的冰冷石頭,影響了這片夕陽下“舒適”畫卷的和諧感。
于是,他極其自然地伸出了手——那只在覺醒艙里按在晶板上毫無反應的手,那只被古月判定為“廢物武魂”承載者的手。
指尖對著下方那個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白色小點,輕輕一點。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空間本身在低吟的震顫。
沒有驚天動地的魂力波動,沒有炫目的光芒。
在下方小女孩蜷縮的礁石縫隙里,距離她冰冷身體下方不到半尺的地方,空氣如同水面般漾開透明的漣漪。無數(shù)細微純凈的白色云氣絲線憑空涌現(xiàn),比構筑他自己的云床時更加柔和、更加小心翼翼。
它們無聲地匯聚、交織、鋪展,如同最輕柔的羽毛,又像是被無形之手細心編織的地毯。
僅僅眨眼間,一張雖然不大、卻足夠將她小小身體包裹起來的、蓬松厚實的純白云墊,便在她身下悄然成型!
云墊穩(wěn)穩(wěn)地懸浮在冰冷潮濕的礁石之上,隔絕了所有寒意和硌人的棱角。它散發(fā)著溫潤如玉的、恒定的暖意,如同一個小小的、無形的暖爐。
小女孩的啜泣聲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那張臟兮兮的小臉,濕漉漉的銀白發(fā)絲下,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眸瞬間瞪得溜圓,里面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茫然。冰冷的身體驟然陷入一片難以形容的、柔軟溫暖的包裹之中,那溫暖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她凍僵的四肢百骸,驅散著骨髓深處的寒意。
這突如其來的、顛覆認知的溫暖和舒適,徹底將她淹沒。她茫然地低下頭,看著身下這片潔白柔軟、散發(fā)著微微光暈的“云”,又猛地抬頭,那雙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紫眸,死死地、一眨不眨地望向燈塔平臺上那個模糊的身影。
平臺邊緣,云逍已經收回了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塵埃。他重新調整了一下姿勢,更深地陷回自己那張寬大舒適的云床里,滿足地蹭了蹭,眼皮再次沉重地合上。
嗯,這下舒服了。那塊不合時宜的“石頭”……暖和了。
世界重新恢復了應有的安寧和“舒適”。海風,海浪,溫暖的云床。完美。
至于下面那個小東西……隨她吧。只要別吵就行。
他翻了個身,準備再次沉入夢鄉(xiāng)。
然而,下方那穿透力極強的、帶著難以置信和某種決絕的注視,卻如同實質般黏在他背上。那目光太過于熾熱和專注,即使隔著距離和昏暗,也無法忽視。
云逍的眼皮又極其不情愿地掀開一條縫,懶洋洋地朝下瞥了一眼。
只見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不知何時已經從云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她搖搖晃晃地站在礁石堆里,仰著小臉,紫色的眼眸在暮色中亮得驚人,死死地鎖定著平臺上的他。那眼神里,茫然和驚恐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近乎燃燒的執(zhí)著和……一種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孤注一擲!
她開始動了。
小小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手腳并用地攀爬著陡峭嶙峋的礁石和燈塔基座粗糙的表面。動作笨拙而危險,好幾次差點滑落,但她不管不顧,眼中只有那個燈塔平臺上朦朧的身影和他身下那片象征著溫暖和安全的潔白!
云逍靜靜地看著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中,如同執(zhí)拗的蝸牛,一點點、頑強地向上攀爬。那雙清澈的眼眸里,平靜無波,既沒有阻止的意思,也沒有歡迎的意味。
他只是在想:爬上來……不會更吵吧?
嗯,有點麻煩。
就在小女孩的手指終于夠到燈塔平臺邊緣粗糙的水泥沿,吃力地將自己小小的身體拖拽上來,帶著滿身的污泥、海水和擦傷,踉蹌著站在平臺上,用那雙燃燒著執(zhí)拗火焰的紫眸死死盯著云床上的少年,準備開口說什么的時候——
云逍卻先一步有了動作。
他甚至懶得坐起來,只是極其慵懶地、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朝著小女孩腳邊的空地,隨意地揮了揮手。
又是一陣微不可查的空氣震顫。
一張與之前那張一模一樣、只是小了一號的、蓬松溫暖的純白云墊,瞬間在小女孩腳下成型。
“閉嘴。”云逍眼睛都沒睜開,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安靜待著。”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家具。
說完,他往里縮了縮,用云床把自己裹得更嚴實了些,只留給小女孩一個散發(fā)著“生人勿近”和“我要睡覺”信號的慵懶背影。
小女孩(娜兒)徹底僵在了原地。剛剛醞釀起來的、想要懇求或質問的情緒,被這突如其來、霸道又無聲的溫柔云墊,以及那句冷淡的“閉嘴安靜”,撞得七零八落。
她低頭看看腳下散發(fā)著誘人暖意的潔白云墊,又看看那個把自己裹成一團、仿佛與世界隔絕的背影。小嘴張了張,最終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來。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委屈和一種奇異的安心感,猛地沖上鼻尖,紫水晶般的眼眸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
她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屏著呼吸,輕輕地、慢慢地坐到了那張為她量身定做的溫暖云墊上。柔軟的云絮溫柔地包裹住她冰冷刺痛的身體,隔絕了平臺的堅硬和夜晚的初寒。她學著平臺上那個身影的樣子,將自己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雙臂環(huán)抱住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
那雙異常明亮、此刻卻氤氳著水汽的紫眸,再也沒有離開過前方那個籠罩在暮色中的、散發(fā)出無限安寧氣息的背影。仿佛只要看著他,這片小小的、懸浮的云墊,就是世界上最堅固、最溫暖的堡壘。
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燈塔平臺上,只有兩道均勻交織的呼吸聲,和一片無聲的溫暖潔白。
遙遠的城市燈火邊緣,一處視野絕佳的臨海高塔頂端,一道紫色的身影靜靜佇立在獵獵夜風中。
古月深紫色的長發(fā)隨風舞動,月白色的高級制服勾勒出少女初顯玲瓏的曲線。她那雙洞悉萬物的紫眸,穿透了沉沉暮色和遙遠的距離,清晰地映照著燈塔平臺上那奇異而和諧的一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各自陷在自己的云墊里,在廢棄的鋼筋水泥之巔,共享著一份隔絕塵世的靜謐與溫暖。
她的目光,牢牢鎖定在那個慵懶背影身上,第一次,那雙總是帶著冰冷評判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清晰的、無法掩飾的訝異。
對云霧的操控……精細到了如此地步?隨心所欲,聚散如意……甚至能隔著距離精準地感知目標狀態(tài),凝聚出恰到好處、恒溫守護的云墊……這絕不是簡單的“廢物武魂”所能解釋的!
那份對他人狀態(tài)(寒冷不適)的精準把握,以及隨之而來、毫無煙火氣的“解決方式”(提供舒適云墊),更是透著一股詭異的、近乎本能的“道”之韻味。
這人……果然不簡單。古月微微瞇起了眼睛,如同在星圖中發(fā)現(xiàn)了一顆軌跡奇特、光芒內斂的未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