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掙扎著，在東方厚重的鉛云邊緣撕開一道極細的慘白縫隙。青云坊市如同從漫長噩夢中剛剛驚醒的巨獸，在黎明前最后的、也是最粘稠的黑暗中喘息。長街兩側，店鋪大多門戶緊閉，黑沉沉的木門如同緊閉的獸口。只有零星幾盞氣死風燈掛在檐角，昏黃的光暈在濕冷的薄霧中艱難暈開一小圈，勉強照亮燈下飛旋的塵螨，更襯得燈影之外的黑暗深不可測。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倒映著幾點模糊的光斑，如同溺死者渙散的瞳孔。

陳小北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撞破了這片死寂的薄霧。

他拖著那條被枯手箍傷、又被灰白石塊灼傷的左腿，每一步落下都牽扯著皮肉筋骨撕裂般的劇痛。焦糊的傷口在奔跑的顛簸中重新崩裂，滲出粘稠的血水，混著塵土，在破爛的褲管上洇開深色的污跡。然而，他奔跑的速度卻快得驚人！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孤狼，爆發出超越極限的兇悍！

丹田深處，那縷源自殘片裂痕、凝練如汞的混沌本源，正源源不斷地滲透出來，隨著混沌之氣的奔涌，流淌過他全身的經脈。所過之處，灼痛被一種溫涼厚重的力量撫平，撕裂的經脈壁在霸道滋養下強行彌合，變得更加寬闊堅韌。沉甸甸的力量感，如同被喚醒的沉睡火山，在骨血筋肉間奔涌咆哮，支撐著他這具傷痕累累的軀殼爆發出非人的速度！

風聲在耳邊呼嘯，帶著坊市邊緣特有的、垃圾與濕泥混合的腐敗氣息，灌入他劇烈起伏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肺腑的灼痛，但胸腔里那顆瘋狂搏動的心臟，卻只有一個聲音在轟鳴——

“藥！靈藥！救命的靈藥！”

老馬頭灰敗的臉，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喘息，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他的靈魂上！而靈魂深處，那來自古墟極淵的、冰冷貪婪的意志鎖鏈，正隨著他每一次心跳而緩緩收緊，帶來滅頂的窒息感！

快！再快一點！

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瘋狂掃過長街兩側緊閉的門戶招牌。終于！

前方街角，一棟兩層高的木樓在薄霧中顯露出輪廓。樓體古舊，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底蘊。一塊三尺長的烏木金漆大匾高懸門楣，上書三個遒勁古樸的大字：百草閣！

就是這里！

陳小北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如同瀕死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他猛地一個踉蹌，幾乎是撲撞著沖到了百草閣緊閉的烏木大門前！

“砰！砰！砰！”

裹挾著混沌之氣的拳頭，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厚實的門板上！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長街上回蕩，震得門楣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買藥！快開門——！”嘶啞的吼聲從他喉嚨里擠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不顧一切的瘋狂！

門內沉寂了片刻。隨即，一陣踢踢踏踏、極其不情愿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吱呀——”

厚重的烏木大門被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張睡眼惺忪、帶著濃濃起床氣的童子臉探了出來。約莫十二三歲年紀，穿著漿洗得發白卻還算整潔的棉布短褂，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張大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誰啊……大清早的……催命呢……”童子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帶著濃重的鼻音，顯然還沒睡醒。他瞇縫著眼，借著檐角燈籠昏黃的光，不耐煩地打量著門外這個衣衫襤褸、渾身血污泥濘、散發著刺鼻血腥和汗臭的身影。

雜役服？童子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這種連外門弟子都算不上的底層螻蟻，也配大清早來砸百草閣的門？

“買藥！”陳小北根本沒理會童子的鄙夷，他一步踏前，幾乎要撞在門板上，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童子，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枯血丹！我要枯血丹！”

“枯血丹？”

這三個字如同帶著某種魔力，瞬間讓童子那未打完的哈欠僵在了臉上！惺忪的睡意如同被一盆冰水澆滅，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像看瘋子一樣看著陳小北。

“你？一個雜役？”童子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尖刻，“買枯血丹？你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嗎？那是給練氣后期修士祛除陰煞邪氣、吊命續元用的靈丹！不是給你這種泥腿子治傷風感冒的甘草丸子！”

他上下打量著陳小北，那鄙夷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過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買得起？”

“多少靈石！”陳小北根本不為所動，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枯血丹”這三個字上，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哼！”童子嗤笑一聲，抱著胳膊，斜睨著陳小北，報出一個足以讓普通雜役絕望的數字，“六十！下品靈石！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六十下品靈石！

這個數字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劈在陳小北心頭！他下意識地伸手探入懷中，指尖觸碰到那幾枚冰冷粗糙、邊緣沾著他掌心焦糊血痂的劣質銅板。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瞬間凍結了剛剛因奔跑而升騰起的一絲熱氣。絕望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涌而來，幾乎要將他吞噬。

六十下品靈石……他懷里這幾枚銅板，連一顆靈石渣都換不到！

怎么辦？強搶？別說他現在重傷未愈，就算全盛狀態，敢在百草閣動手，無異于自尋死路！跪地哀求？這童子眼中的鄙夷如同實質，哀求只會換來更無情的嘲弄和驅趕！

時間！老馬頭等不了！那深淵的意志隨時可能降臨！

丹田深處，那塊布滿新生裂痕的青銅殘片，幽光無聲流轉，冰冷而深邃。仿佛一個無情的旁觀者，靜靜注視著宿主在絕境中的掙扎。

一股被逼到懸崖盡頭的、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猛地從陳小北眼底燃燒起來！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中，那血絲如同蛛網般密布，幾乎要滴出血來！他死死盯著那滿臉鄙夷的童子，一字一句，如同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和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有……命一條！”

聲音不高，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慘烈的鋒銳，狠狠撞在清晨冰冷的薄霧里！

童子臉上的嗤笑瞬間凝固了。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窮途末路的雜役，會說出如此狠厲決絕的話。那布滿血絲的雙眼，那孤狼般的氣息，讓他心頭莫名地一寒，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撞在了半開的門板上。

就在童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狠厲震懾，一時語塞之際——

柜臺后面，那片被層層藥柜陰影籠罩的黑暗角落里，一個枯槁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了出來。

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如同角落里的塵埃。

寬大的灰色麻布袍子空蕩蕩地罩著嶙峋骨架，枯草般的灰白頭發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一雙昏黃、渾濁、如同蒙著厚厚油垢的琉璃珠般的眼珠，穿透薄霧和門縫的阻隔，極其精準地……落在了陳小北身上。更確切地說，是穿透了他的皮肉，落在了他那片被混沌本源氣息充斥的丹田之上！

目光冰冷，銳利，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命……可抵不了靈石……”一個嘶啞、干澀，如同兩片生銹鐵片摩擦的聲音，從那片陰影里幽幽飄出，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重量，“百草閣……不做人命的買賣……”

陳小北渾身一僵！這聲音……這氣息！是鬼槐林里那個枯瘦老者！守墓人！他竟然在這里？！

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這枯槁老者到底是什么人？為何如影隨形？

陰影中，一只枯瘦如同鷹爪般的手緩緩抬起。那只手上，捻著一枚龍眼大小、通體烏黑、表面卻隱隱流轉著一層詭異油光的藥丸。

正是枯血丹！

然而，與尋常枯血丹那內斂的烏黑光澤不同，這枚丹藥的表面，赫然纏繞著一道極其細微、卻異常刺眼的……血線！那血線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在烏黑的丹藥表面緩緩地、扭曲地……游走著！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與不祥！

“不過……”枯槁老者的嘶啞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玩味，“……這枚‘枯血丹’……有些‘瑕疵’……”

昏黃的眼珠透過陰影，死死鎖定陳小北驟縮的瞳孔。

“藥效……夠救你想救之人……”

“代價……減半……”

嘶啞的尾音微微拖長，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

“要……還是不要？”

陳小北的呼吸瞬間停滯！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枚烏黑藥丸上，釘在那條如同活物般緩緩游走的詭異血線上！一股極其陰冷、極其不祥的氣息，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都讓他感到靈魂一陣陣的悸動！這絕不是正常的枯血丹！這血線……是什么東西？劇毒？詛咒？還是某種更可怕的禁制？

老馬頭瀕死的喘息，仿佛就在耳邊，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靈魂深處，那來自古墟極淵的貪婪意志，如同冰冷的鎖鏈，正隨著時間流逝而緩緩收緊，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

百草閣童子那驚疑不定、帶著一絲恐懼的目光，枯槁老者昏黃眼珠中那洞穿一切的漠然與玩味……

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權衡！沒有第二條路！

一絲狠厲到極致的決絕，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平了陳小北眼中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他猛地踏前一步！

焦糊灼傷的左手，帶著淋漓的血跡和污垢，如同閃電般伸出，五指箕張，帶著一種攫取生機的蠻橫，狠狠抓向那枚纏繞著詭異血線的枯血丹！

嘶啞的聲音斬釘截鐵，在百草閣門前的薄霧中轟然炸響：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