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雪痕謎蹤
破曉時分,殘月如鉤,尚未被晨光完全吞沒。慧遠踏著沒過腳踝的晨霧出門時,袈裟的邊緣已凝上一層細碎的霜花。昨夜那場春雪來得蹊蹺,明明是驚蟄已過的時節,卻給黛色山林鋪就了三尺薄毯,松針低垂的弧度里墜著棱柱狀的冰晶,折射著青灰色的微光,將整座山都浸在半夢半醒的朦朧里。他攏了攏領口,露出的手腕上還留著常年捻珠磨出的薄繭,每一步踩在雪地上,都發出“咯吱”的輕響,像是在叩問這寂靜山林的心事。
轉過最后一道山彎時,虎溪的水汽撲面而來。青石板橋被雪裹得嚴實,橋欄上的石獅子口鼻皆白,唯有眼珠處的黛青石料在微光中泛著冷光。橋面的雪層平整如素絹,連風都舍不得留下褶皺,卻被幾枚巨大的足印生生撕裂——那足印大如面盆,在雪毯上鑿出深邃的印記,像是天地以巨斧刻下的驚嘆號。
慧遠疾步上前,袈裟下擺掃過雪面,揚起細碎的粉粒。他緩緩蹲下,枯枝般的手指懸在足印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每枚足印都深陷三寸有余,邊緣的雪粒被擠壓得密實發亮,像被燒紅的鐵器燙過,顯露出踩踏者骨骼里奔涌的力量。前掌的四趾印呈完美的弧線排列,趾尖的爪痕斜斜凹陷,深褐色的泥土從裂縫中翻出,仿佛能看見這雙利爪撕裂獵物時,血珠順著爪尖滴落雪地的模樣;后掌的跟部印出銅錢大小的肉墊紋理,褶皺間嵌著的幾縷枯草還帶著青綠色,像是特意縫進錦緞的標記。這些足印在雪地上連成一串,遠遠望去竟像枝冷艷的紅梅,每一朵都透著野性的威嚴,卻又在轉折處藏著某種神秘的韻律,仿佛踏印者每一步都踩著無形的鼓點。
循著足跡望去,方向直指那片終年彌漫瘴氣的榛莽。越往深處走,松濤聲漸歇,取而代之的是枯枝斷裂的脆響。足印開始凌亂:有的地方雪面被劃出五道平行的深溝,溝底的凍土翻卷著,像是巨獸曾在此猛地騰躍;有的地方出現半米長的拖痕,拖痕末端是不規則的半圓形凹陷,坑底凝結著暗紅的冰碴,顯露出新鮮的抓痕。慧遠用手指丈量爪痕的寬度——足足有成人手掌大小,深深的溝壑里殘留著暗紅的血跡,在白雪的映襯下像極了綻開的罌粟。
在一處較大的凹陷中,他發現了異樣:幾片灰褐色的毛發纏繞在荊棘上,質地短而粗硬,根部還沾著黑色的泥點,顯然不屬于山君。更令人心驚的是,雪層下埋著半枚破碎的獸爪,爪尖部分斜斜斷裂,斷面處凝結著黑褐色的血痂,邊緣還掛著一絲銀灰色的纖維。慧遠將毛發和碎爪收入布袋,指尖觸到碎爪的斷面,冰涼中帶著細微的弧度,像是被某種更堅硬的東西硬生生咬斷。
繼續深入榛莽,積雪變得愈發厚重,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力拔出深陷的草鞋。忽然,幾縷鮮艷的羽毛刺入眼簾:蓬松的尾羽上點綴著藍紫色的斑點,根部還沾著濕潤的血跡,在雪地上像散落的星子。順著羽毛散落的方向,折斷的灌木枝椏橫七豎八地倒在雪地上,斷面處的木質纖維外翻著,滲出的樹汁在低溫下凝成琥珀狀的晶體,里面還裹著一小片帶齒痕的皮肉。慧遠撿起一根斷裂的樹枝,發現樹皮上刻著交錯的抓痕,深的地方能塞進半根手指,淺的地方則像用指甲輕輕劃過,深淺不一的溝壑中滲出樹脂,在晨光中泛著瑩潤的光澤。
空氣中漸漸彌漫起濃烈的腥氣,夾雜著腐肉的酸臭,像是打翻了陳年的醬缸。慧遠屏住呼吸,撥開纏繞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震:大片的雪地上,暗紅色的血跡蜿蜒成河,凍結的血痂如同鑲嵌在雪地里的瑪瑙。在血泊中央,躺著一具殘缺不全的尸體——那是一頭成年野豬,腹部被利爪剖開,內臟散落一地,肋骨上掛著幾縷新鮮的肉絲,獠牙斷裂了一根,斷口處還卡著一撮灰黑色的獸毛。
“吼——!”
一聲飽含痛苦的咆哮突然炸響,震得頭頂的松果簌簌落下。慧遠循聲望去,只見前方的山洞前,山君龐大的身軀正伏在地上。往日油亮的皮毛此刻沾滿泥漿和血污,左后腿不自然地向外撇著,皮肉翻卷處露出森森白骨,暗紅的血水順著毛發滴落,在雪地上暈開一朵朵妖異的紅梅。
山君聽到動靜,猛地抬頭,幽綠的瞳孔在晨光中收縮成細線。但當它看清來人是慧遠時,眼中的兇光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乞憐的哀戚。它試圖起身,卻因傷痛難忍而發出一聲嗚咽,龐大的身軀重重地跌回原地,激起一片雪霧。
慧遠雙手合十,低聲念起《大悲咒》,梵音在林間回蕩,驚起幾只躲在樹洞里的麻雀。他緩步走近,袈裟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山君雖然虛弱,仍本能地繃緊肌肉,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警告,脖頸上的鬃毛根根豎起。直到誦經聲如春風化雨般拂過,它緊繃的身體才漸漸放松,耳朵微微向后撇去,像是卸下了防備。
慧遠從竹籃中取出金瘡藥和干凈的布條,又拿出半塊麥餅和清水,輕輕放在山君面前。麥餅上還帶著淡淡的芝麻香,是今早臨行前小沙彌特意塞給他的。山君先是警惕地嗅了嗅,鼻尖的絨毛在空氣中輕輕顫動,隨即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尾巴尖偶爾輕輕掃過雪面,揚起細碎的粉粒。
趁它進食時,慧遠仔細查看傷口:創面已經感染,周圍的皮肉呈現出不祥的紫黑色,邊緣還殘留著幾處細密的齒痕,顯然是被某種帶毒的利爪所傷。他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清洗傷口,冰涼的水觸到創面時,山君的肌肉微微顫抖,卻沒有掙扎。慧遠將搗碎的草藥敷在患處,草藥里混著薄荷和黃連,既能止痛又能消炎,每一個動作都輕柔得如同安撫嬰兒。
包扎過程中,山君始終安靜地趴著,偶爾發出幾聲低鳴,像是在訴說疼痛。當最后一條布條系好時,它忽然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慧遠的手背,粗糙的舌面帶著溫熱的氣息,讓老法師心頭一顫。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剛入山時遇到的那只受傷的小狼,也是這樣輕輕舔過他的指尖,后來那只狼成了寺廟的守護者,直到三年前老死在銀杏樹下。
此時,云層散開,一縷陽光穿透枝葉,灑在一人一虎身上。慧遠望著山君逐漸平靜的眼神,那幽綠的瞳孔里映著自己的身影,竟帶著幾分熟悉的溫柔。他又看看四周慘烈的戰場:折斷的樹枝上掛著撕碎的皮毛,雪地里凝固的血跡蜿蜒如河,不遠處的巖石上還留著幾道深深的抓痕,像是用刻刀硬生生鑿出來的。心中已然明了:這頭王者在此遭遇了偷襲,對手極有可能是一群饑餓的狼群,或是同樣覬覦領地的猛獸。那些奇怪的毛發、破碎的爪甲,還有散落的羽毛,都是這場生死搏斗的見證。
山君似乎感受到了慧遠的關切,它緩緩站起身,左后腿輕輕點地,試探著用力,然后向著山洞深處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望,見慧遠沒有跟上,竟發出一聲輕柔的呼喚,像是帶著邀請的意味。慧遠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跟了上去——他知道,這或許是解開山君秘密的關鍵一步,也是踐行慈悲之道的必然選擇。
山洞內彌漫著濃重的腥氣,混雜著泥土的潮濕和某種野獸特有的臊味,但慧遠并不在意。他點亮隨身的火折子,昏黃的光暈中,洞壁上的景象漸漸清晰:上面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有的像奔跑的野獸,有的像展翅的飛鳥,還有的是圓形的太陽圖案,像是某種古老的圖騰;角落里堆著幾具完整的獸骨,頭骨上都有致命的咬痕,齒痕邊緣光滑整齊,顯然是被一口咬碎;更令人驚訝的是,洞深處還散落著幾枚生銹的銅錢和半塊殘破的經幡,上面的梵文依稀可辨,是《心經》里的句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慧遠在洞內仔細搜尋,希望能找到更多線索。他的手指拂過洞壁上的符號,指尖觸到巖石的凹凸處,能感受到刻痕里殘留的溫度,像是刻痕形成的時間并不久遠。山君則安靜地臥在一旁,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偶爾用尾巴輕輕拍打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火光搖曳間,慧遠發現洞壁的角落里還有一處隱秘的凹陷,里面鋪著厚厚的干草,草堆上殘留著幾縷幼獸的絨毛,柔軟而纖細,是淺棕色的。他心中一動,原來這頭山君竟是一頭母虎,想來是為了保護幼崽才在此與入侵者搏斗。那些散落的羽毛或許是某種猛禽的,而灰色的毛發和碎爪,分明屬于成年的野狼,看來是狼群覬覦幼崽的血肉,才冒險挑釁這頭虎中王者。
山君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了然,緩緩站起身,走到凹陷處,用鼻子輕輕蹭了蹭干草堆,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咽。慧遠這才注意到,干草堆旁還放著一只啃得干干凈凈的野兔骨架,骨架旁散落著幾顆野果,想必是母虎外出覓食時特意帶回的。
此時,洞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陽光透過洞口的藤蔓,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慧遠望著山君眼中的溫柔,又看看四周慘烈的戰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這頭猛獸既是山林中的王者,也是一位守護幼崽的母親,它的兇猛與溫柔在此刻完美交融,正如這世間的萬物,本就藏著對立的兩面。
山君忽然走到洞口,回頭望了望慧遠,又看了看洞深處的凹陷,像是在托付什么。慧遠雙手合十,對著山君深深一拜,心中已然明了:他與山君的相遇絕非偶然,而是命運的安排,是佛法中“眾生皆苦,皆可度化”的最好詮釋。每一個生命都在為生存而掙扎,每一份守護都值得被尊重,無論是人還是獸,在這天地間都共享著同樣的慈悲。
他收拾好竹籃,轉身向洞外走去。走出幾步,身后傳來山君輕柔的低鳴,像是在告別。慧遠沒有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袈裟在晨光中輕輕飄動,像是承載著某種沉甸甸的秘密。晨霧漸漸散去,山林露出原本的黛色,雪地上的足印在陽光下泛著瑩光,仿佛在訴說著這場跨越物種的相遇,終將成為彼此生命里最珍貴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