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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聽禪虎溪 3.9 禪撼獸心

3.9禪撼獸心

山谷的晨霧還未散盡,像一匹被揉皺的素紗,漫過青黛色的山肩,在嶙峋的巖縫間緩緩流淌。四面環山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仿佛天地初開時未被抹平的褶皺,將這片溪谷裹成一枚被時光遺忘的琥珀。溪水是這里唯一的活物,它從石縫中擠出來時還帶著些微涼意,觸到陽光的剎那便醒了過來,粼粼波光順著蜿蜒的河道鋪展開,像誰把碎金撒進了翡翠盞里。

溪邊的綠墻原是前朝古寺的殘垣,如今早已被歲月啃得只剩半尺來高。爬山虎的藤蔓借著墻骨肆意生長,老的藤條呈深褐色,像飽經風霜的手臂青筋暴起,新抽的嫩芽卻嫩得能掐出水來,在晨露里顫巍巍地舒展。藤蔓間藏著去年的枯葉,還有幾片被蟲蛀出的鏤空,風過時便發出細碎的鳴響,倒像是誰在低聲誦經。

慧遠長老已在青石板上站了三個時辰。他凌晨踏著露水進山時,褲腳還沾著帶刺的蒼耳,此刻晨霧被曬得半干,那些小刺便成了毛茸茸的白球,貼在灰布僧袍上,倒像是綴了些不請自來的念珠。他的僧袍洗得發了白,領口處磨出細密的毛邊,卻漿洗得筆挺,風過時衣袂翻飛,露出腕上一圈被念珠磨出的淺痕——那是四十年來,每日三千遍佛號刻下的印記。

他正凝視著溪水里自己的倒影。水波晃蕩間,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也跟著起伏,倒比平日里柔和了些。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卻是笑紋居多,那是年輕時在市集講經,被孩童們圍著扯僧袍時笑出來的;鼻梁兩側的溝壑則藏著風雪,是當年在關外苦寒地弘法,被凍裂的皮膚反復愈合留下的。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亮得像山巔的積雪,映著溪水,也映著天際慢慢爬高的日頭。

忽然,藤蔓的沙沙聲變了調。

不是風過的輕響,而是某種沉重的、帶著蠻力的摩擦。像是有巨物在墻后喘息,每一次呼氣都讓藤蔓劇烈震顫,枯黃的葉子簌簌往下掉?;圻h的目光從溪水中抬起,指尖正捻到第十九顆檀木念珠——這串念珠是他受戒時師父所贈,檀木取自終南山古剎的老梅樹下,經了三十年香火熏染,早已浸透了松煙香。此刻他指腹摩挲著珠子上的包漿,那溫潤的觸感忽然變得滾燙。

“轟隆——”

綠墻像紙糊的一般破開時,慧遠才真正明白“沛然巨力”四個字的分量。不是山石崩塌的轟鳴,而是帶著皮肉與筋骨的悶響,藤蔓被連根扯斷的脆裂聲混在其中,竟像是某種兇戾的嘶吼。碎磚飛濺間,一道鎏金色的光猛地射了出來,直刺得人睜不開眼。

那是一雙眼睛。

慧遠見過不少猛獸。年輕時在嶺南見過斑斕的猛虎,在塞北遇過白額的雪豹,但從未有一雙眼睛,能像此刻這般,將“生殺”二字寫得如此直白。瞳仁是純粹的鎏金,邊緣卻泛著熔巖般的紅,仿佛是從火山深處撈出來的兩塊烙鐵。光線在瞳孔里流轉,竟能看到細碎的光斑,像是被碾碎的日頭,又像是無數生靈在其中掙扎。

更駭人的是那目光的重量。它像兩座山壓過來,帶著腥臊的風,帶著獠牙的寒光,帶著百獸之王與生俱來的傲慢。慧遠感覺自己的僧袍都被這目光壓得貼在了身上,皮膚上的寒毛根根豎起——那是人類面對天敵時,刻在骨血里的恐懼。

“啪?!?

絲線斷裂的聲音很輕,卻在這死寂的山谷里格外清晰?;圻h低頭時,正看見第十九顆念珠從指間滑落,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十九顆檀木珠子像是掙脫了束縛的鳥雀,在青石板上四散奔逃。它們撞在一起的聲音本是清脆的,此刻聽來卻像敲在鼓面上,悶悶的,帶著些微的惶恐。

有三顆珠子特別性急。它們滾過石板邊緣時,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手推了一把,在空中劃出三道弧線,然后“噗通”“噗通”“噗通”,接連落進溪水里。溪水似乎被驚動了,蕩開一圈圈漣漪,將三顆珠子托在水面。奇怪的是,它們沒有順流而下,反倒逆著水流,晃晃悠悠地朝著那破墻的方向漂去。陽光落在珠子上,檀木的深褐里透出些微紅光,竟真像三顆縮小的佛舍利,在水面上打著旋兒。

慧遠合十的雙手終于動了動。不是為了去撿那些珠子,而是將拇指與食指捏得更緊了些。他知道,這不是偶然。四十三年前,他在師父圓寂前問過,何為“緣”?師父當時正用這串念珠敲著他的頭頂,說:“你看這珠子,線斷了便散,可散了的珠子,說不定正往該去的地方走。”

破墻后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那聲音讓人牙酸,像是骨頭被生生咬碎。慧遠抬眼時,正看見一只虎爪踩在半根朽木上。那爪子足有嬰兒拳頭大,尖利的趾甲泛著青黑色,深深嵌進木頭里,每動一下,就有碎木屑簌簌往下掉。朽木的斷口處滲出透明的樹脂,在陽光下慢慢凝聚,最后成了一滴琥珀色的淚,懸在半空,仿佛下一秒就要墜下來。

山君的全貌終于顯露時,慧遠忽然想起了師父畫冊里的“下山虎”。但眼前這只,比畫冊里的多出三分野氣。它的體長足有丈余,脊背像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山,肌肉在皮毛下滾動,每一寸都透著力量。皮毛本該是金紅相間的,此刻卻蒙著層灰,像是在泥里打過滾,唯有脖頸處的鬃毛依舊蓬松,被晨風吹得微微拂動。

最醒目的是它肩胛處的傷。那道疤足有兩指寬,邊緣的痂皮已經發黑,卻還倔強地翹著,像是要把皮肉都掀起來。幾道新長出的絨毛從痂皮縫隙里鉆出來,是淺淺的乳白,在一片暗沉的金棕里,竟像是初春時從凍土中冒出的草芽?;圻h認出那是獵槍的痕跡——鉛彈擦過的傷口,才會留下這樣猙獰的溝壑。

山君的瞳孔慢慢收縮,成了兩道豎線。那線條銳利得像刀,死死釘在慧遠身上,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剖開?;圻h能看見它鼻翼的翕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重的喘息,那氣息里混著血腥、泥土和某種野獸特有的臊氣,撲面而來時,竟讓他想起了年輕時處理過的戰場——同樣的生死一線,同樣的血氣翻涌。

但慧遠的目光沒有躲閃。他看著山君的眼睛,像是在看一面鏡子。鏡中映出的,有他自己的倒影,有溪谷的晨光,還有山君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疲憊?

就在這時,山君的鼻子忽然頓了一下。

它的動作很細微,只是鼻翼的扇動慢了半拍,像是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圻h順著它的目光看去,才想起自己腳邊的竹籃——那是今早從寺后摘的山桃,熟透了的果子泛著粉白,香氣被晨露浸得格外清冽,此刻正順著溪風,一縷縷往山君那邊飄。

山君的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嚕。不是威脅,倒像是猶豫。它的目光在慧遠和竹籃間來回逡巡,鎏金的瞳仁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松動。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慧遠的聲音忽然響起。不高,卻帶著某種穿透力,像溪水里的石頭,穩穩地沉在谷底。他故意把“滅”字拖得很長,尾音在山谷里打了個轉,竟和溪流的水聲融在了一起。這是《金剛經》里的句子,他講過不下千遍,但此刻說出來,卻覺得每個字都帶著檀木的香氣,從舌尖滾落到心底。

山君的耳朵尖動了。

那動作快得幾乎看不見,就像被蚊蚋叮了一下,但慧遠看見了。那簇最貼近耳根的絨毛,原本是平順地貼在皮膚上的,此刻卻微微豎了起來,像被無形的手指輕輕撥了一下。它的瞳孔似乎也松動了些,不再是緊繃的豎線,邊緣泛起了一絲柔和的弧度。

慧遠繼續誦經。他的聲音漸漸沉了下去,像是沉入了溪底的淤泥,帶著些微的沙啞,卻更有力量?!吧鷾鐪缫?,寂滅為樂?!边@一句出口時,他特意加重了“樂”字,那聲音像是帶著溫度,落在水面上,竟讓溪水里的三顆念珠都晃了晃。

山君猛地甩了甩頭。

那動作帶著顯而易見的煩躁,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從腦子里甩掉。它脖頸的肌肉賁張起來,鬃毛倒豎,露出了尖利的獠牙——那牙齒足有半尺長,沾著些暗紅的血漬,不知是哪只獵物的。但它沒有撲上來,只是喉嚨里的咕嚕聲變了調,從低沉的悶響,變成了帶著震顫的轟鳴,像是遠處滾過的雷聲。

慧遠忽然笑了。不是開懷大笑,只是嘴角微微上揚,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些。他想起三十年前,在五臺山遇到的那只野猴。那時他剛講完經,正坐在石階上吃饅頭,那野猴搶了他半塊饅頭,卻在他念起“布施”二字時,忽然把饅頭放在了地上,歪著頭看他。

生靈的本心,原是相通的。

他繼續念著,聲音里加了些自己的話:“你看這溪水,日日流淌,卻不是昨日的水;你看這晨露,日出便散,卻潤了草木。生滅之間,原是尋常?!彼f這話時,目光落在山君肩胛的傷口上,“就像這傷,看著猙獰,卻是在教你,何為‘活’。”

山君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那聲音里沒了戾氣,反倒帶著些微的委屈,像受了傷的孩童。它的前爪從朽木上抬了起來,趾甲在地上劃出三道淺痕,卻沒有再往前一步。陽光此刻正好越過山巔,斜斜地落在它身上,給那身蒙塵的皮毛鍍上了一層金邊,倒讓它看起來溫和了些。

溪水里的三顆念珠還在往前漂。它們已經離山君很近了,幾乎要碰到它垂在溪邊的尾巴。山君低頭看了一眼,那鎏金的瞳仁里,第一次映出了珠子的影子。它的尾巴輕輕掃了一下水面,卻沒有碰那些珠子,只是激起一圈漣漪,將它們又往前送了送。

慧遠的誦經聲還在繼續。這一次,他沒有念經文,只是輕聲說著山里的事。說春天時溪邊的野花開得如何熱鬧,說秋天時山桃落了一地,松鼠們忙著搬松果,說冬天大雪封山時,他會在寺門口給過冬的鳥兒撒些谷粒。他的聲音很輕,像溪水漫過鵝卵石,溫柔得沒有一絲波瀾。

山君的呼吸漸漸平穩了。它不再死死盯著慧遠,目光開始游移,落在溪水里的倒影上,落在隨風搖曳的藤蔓上,落在遠處山尖的流云上。它的耳朵偶爾還會抖一下,但不再是警惕,倒像是在聽風里的聲音——是鳥鳴,是水流,還是慧遠話語里的暖意?

忽然,它往前走了一步。

不是撲擊的姿態,而是慢慢地、試探著,將前爪踩進了溪水里。溪水不深,剛沒過它的爪墊,冰涼的水流讓它瑟縮了一下,卻沒有后退。它低下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水面,然后,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了一下漂到面前的念珠。

檀木的香氣混著溪水的清涼,瞬間漫過了它的味蕾。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味道,沒有血腥,沒有泥土,只有淡淡的、讓人安心的暖意,像冬日里曬過太陽的窩。它又舔了一下,這一次,沒有躲閃。

慧遠看著它,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他想起師父圓寂前,把這串念珠交到他手里時說的話:“佛渡眾生,不是要眾生都成佛,是要眾生都能找到自己的‘樂’?!?

山君把三顆念珠都舔到了岸邊。它用爪尖撥弄著珠子,那動作笨拙得可笑,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陽光此刻正好照在它的臉上,鎏金的瞳仁里,映著天,映著水,映著慧遠合十的雙手,竟再也找不見半分戾氣。

溪谷里靜了下來。只有水流聲,只有風吹過藤蔓的沙沙聲,還有慧遠依舊低沉的誦經聲。那聲音像一張網,輕輕罩住了溪谷,罩住了老僧,也罩住了那只剛剛收起獠牙的山君。

遠處的山林里,一只受驚的斑鳩撲棱棱飛起,卻沒有打破這份寧靜。山君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撥弄著那些檀木珠子,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的珍寶。

慧遠知道,今天不會再有嘶吼,不會再有對峙。或許明天也不會,或許以后都不會。他緩緩蹲下身,從竹籃里拿出一顆最大的山桃,輕輕放在青石板上,朝著山君的方向推了推。

山桃滾了幾下,停在了離山君不遠的地方。那清冽的甜香,混著檀木的氣息,在溪谷里慢慢散開,像一首無聲的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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