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獸踏黎明
虎嘯的余韻在黛色山壁間撞出層層疊疊的嗡鳴，像寺里銅鐘被敲響后久久不散的顫音?；圻h蹲在青石上正撿拾最后幾顆山桃，指尖剛觸到果實絨毛般的表皮，耳畔突然鉆進一縷極細的脆響——那聲音絕非溪澗冰層消融的輕裂，倒像千年凍巖從核心處迸開的第一絲縫隙，帶著徹骨的寒意鉆進鼓膜。
他抬頭望向對岸的綠墻。那片由野薔薇、青岡樹與蕨類植物織就的植被屏障，此刻正泛著晨霧未散的濕漉漉的光澤。溪面原本散漫的漣漪忽然變了性子，細密的水紋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爭先恐后地朝著綠墻根部匯聚，在水面擰出一道旋轉的銀線。慧遠捏著山桃的手指猛地收緊，桃肉被按出淺窩——十年前隨師父下山化緣時，他曾見過山洪暴發前的江水，便是這般所有浪濤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奔涌的模樣。
“噗嗤。”
一聲輕響從綠墻深處滲出來，細得像縫衣針落地?；圻h屏住呼吸，看見野薔薇叢頂端的幾片枯葉憑空墜落，并非秋風掃過的翩躚，而是打著詭異的螺旋往下沉，葉片邊緣在晨光里劃出細碎的金線。他數著心跳等待，三息之后，“咔嚓”一聲脆響炸開，比剛才的動靜要響亮三倍。循聲望去，一株手臂粗的青岡樹枝正從中間彎折，斷口處翻卷的木質纖維泛著象牙白，像被生生撕斷的筋腱。
第七聲脆響傳來時，他終于捕捉到那記悶響。不是獸爪踏在泥地的噗沓聲，也不是走獸碾過碎石的咯吱聲，倒像裹著厚牛皮的巨足碾過腐葉堆，沉悶里透著某種沉重的鈍感?；圻h悄悄將竹籃往身后挪了挪，籃底的山桃互相碰撞，發出細碎的嗚咽。
毀滅的節奏驟然加快。陳年枯枝在巨力碾壓下發出“嘎嘣”的爆響，此起彼伏的脆裂聲讓他想起去年冬天在亂葬崗見過的景象——野狗撕扯凍土下的骸骨時，便是這般骨頭碎裂的聲音。綠墻開始整體扭動，那些平日里張牙舞爪的野薔薇尖刺被壓成詭異的弧線，最長的那根足有三寸，此刻彎得像寺里老和尚用了三十年的念珠，刺尖垂落的露珠砸在下方的蕨類葉片上，濺起極小的水花。
帶刺的藤蔓突然活了過來。它們像被激怒的蛇群瘋狂扭動，有的纏上旁邊的青岡樹干，勒出深深的溝痕；有的互相絞纏，在空氣中抽打出“咻咻”的銳響?；圻h的鼻尖突然發癢，抬手一摸，指腹沾著些微刺癢的粉末——那是被震碎的木質纖維，在陽光下看像極了寺院香爐里飄出的金粉，湊近了卻化作無數細小的利刃，扎得鼻腔里一陣酸楚。
“轟！”
巨響炸開的瞬間，溪面猛地跳起三寸高的水墻?；圻h感覺膝蓋下的青石在劇烈搖晃，竹籃里的山桃接二連三地滾落在地。其中一顆撞在石縫里裂開，暗紅的汁液順著石紋蜿蜒，像極了去年瘟疫時，王寡婦家門檻上凝固的血痕。他的目光越過跳動的水花，死死盯住野薔薇最茂密的那片區域——一株水桶粗的構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傾斜，樹皮上布滿平行的爪痕，每道都深達半寸，翻卷的皮層濕漉漉地垂著，竟與人被剜去血肉后外翻的傷口一模一樣。
整面綠墻開始沸騰。帶刺的薔薇枝條突然繃直，像無數鋼鞭同時抽打空氣，發出“嗚嗚”的尖嘯，那聲音里裹著植物纖維斷裂的脆響，聽著竟有幾分像人臨死前的嗚咽。蕨類植物的嫩葉被連根拔起，淡綠色的汁液在空中炸開，化作細密的綠霧，其中還混著星星點點的暗紅——慧遠猛地攥緊了袈裟的衣角，那絕不是植物的汁液，他在為瘟疫死者超度時聞過這種氣味，是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鮮血。
地面的震顫越來越清晰。起初只是膝蓋下隱隱的麻意，后來變成了實打實的震動，青石仿佛成了寺院里被敲響的戰鼓，每一次震顫都精準地叩擊著他的心跳。慧遠數著震動的次數，當第二十七次震動傳來時，綠墻深處突然撕開一道裂縫。
那不是枝葉自然分開的縫隙，而是整片植被被硬生生扯開的裂口。斷裂的藤蔓在裂口處瘋狂抽搐，淡綠色的汁液像血一樣往外滲，纏在一起的模樣像極了他見過的、被車裂的罪徒痙攣的肌肉。晨霧從裂口里涌出來，帶著一股混雜著腐葉與某種腥臊的氣味，讓慧遠想起后山被暴雨沖開的舊墳。
最先從裂口里探出來的，是半只沾著腐葉的利爪。五根趾甲泛著暗黃色，每根都有寺院供桌上的銅匕首那么長，前端凝結的暗紅血跡已經發黑，像是干涸了許久。利爪往地上一按，堅硬的泥層立刻陷下去一個深坑，周圍的碎石被碾成粉末。
緊接著，覆蓋著金色斑紋的皮毛露了出來。那皮毛在晨光里泛著奇異的光澤，靠近根部是深褐色，到毛尖漸變成金紅，像被夕陽染過的秋葉。但更讓慧遠心驚的是毛發間纏繞的東西——幾縷褪色的經幡殘片，藍的、白的、紅的，被血痂牢牢粘在毛根處；還有一截半腐的鐵鏈，銹跡斑斑的鏈環上刻著細密的梵文，他認得那是寺院用來鎮壓邪祟的“縛魔咒”，十年前師父曾帶他見過藏經閣里的拓本。
巨獸邁出第一步時，整個山谷都發出了哀鳴。野薔薇的尖刺扎進它的腳掌，卻像扎進了厚實的老牛皮，只聽見“叮?！睅茁曒p響，濺起幾點細碎的火星?；圻h看見它每走一步，腳下就綻開一朵由碎木、腐葉和泥土組成的“花”，青岡樹的斷枝在它腳下像面條般彎曲，最粗的那根有孩童手臂那么壯，此刻正從中間慢慢裂開，白色的木芯暴露在空氣里。
更驚人的是它脖頸處的傷口。一道深可見骨的豁口從左耳一直延伸到胸口，邊緣的皮肉向外翻卷，露出里面暗紅色的肌肉纖維。而在那些蠕動的血肉間，竟隱約露出一截慘白的東西——慧遠瞇起眼睛，心臟猛地一縮，那是人類的指骨，指節處還套著半圈殘破的檀木佛珠，珠子上刻著的“阿彌陀佛”四個字已經磨得只剩模糊的輪廓。
對峙的瞬間，時間仿佛被凍住了?；圻h與巨獸隔著三丈寬的溪流對視，他在那雙幽綠的豎瞳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青灰色的袈裟，凍得發紅的臉頰，還有不住顫抖的睫毛。但那豎瞳深處還藏著更多東西：無數破碎的畫面在里面旋轉，像是被打碎的琉璃鏡，有瘟疫中倒在路邊的村民，他們的臉都腫得發亮；有王寡婦顫抖的雙手，她去年冬天送他的棉鞋里，就縫著這樣的經幡殘片；還有經閣里那本被翻閱了千百遍的《涅槃經》，書頁邊緣已經磨成了毛邊。
而巨獸的眼睛里，慧遠讀出了更復雜的情緒。有被困千年的痛苦，像深潭里的淤泥，厚重得化不開；有掙脫枷鎖的狂喜，像剛點燃的篝火，跳躍著灼人的光；還有面對他這個不速之客的警惕，豎瞳微微收縮，像貓科動物遇到危險時的模樣。
溪風突然轉向，帶著濃重的腥臊味撲面而來?；圻h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卻聞到了另一種熟悉的氣味——檀香，很淡，但很清晰，是王寡婦縫補丁時總用的那種。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袈裟，發現衣料上正有金色的微光在緩緩流淌，順著布料的紋路游走，像極了寺院香爐里飄出的煙。
當巨獸邁出第二步時，慧遠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對方的腳步聲重合了。“咚、咚、咚”，在晨霧彌漫的山谷里奏出奇異的韻律。他忽然想起師父圓寂前說的話：“萬物有靈，皆在輪回?！贝丝炭粗矍斑@頭渾身是傷、卻帶著人類骨殖的巨獸，他突然不懂了，這究竟是掙脫了枷鎖的野獸，還是困在獸身里的人？
綠墻的崩塌還在繼續。又一株構樹轟然倒下，砸在藤蔓堆里，濺起無數葉片和泥土。巨獸的尾巴在身后輕輕擺動，掃斷了幾叢蕨類植物，動作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慵懶，仿佛眼前的一切毀滅都與它無關。但慧遠注意到，它掃過經幡殘片時，動作明顯慢了半分，像是在刻意避開那些褪色的布條。
溪水里的山桃還在滾動，那顆裂開的果實已經停止了滲汁，暗紅的痕跡在青石上凝固成蜿蜒的細線，像一條干涸的小蛇。慧遠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籃邊緣，那里還留著王寡婦補過的補丁，針腳細密，里面就縫著這樣的經幡碎布。他突然想起王寡婦說過的話：“這些經幡是去歲在山神廟求的，說是能鎮住山里的邪祟。”
巨獸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轉向了寺院的方向。它的鼻子輕輕抽動著，像是在嗅聞空氣中的氣味?；圻h順著它的視線望去，能看到遠處山脊線上露出的一角飛檐，那是觀音殿的屋頂，去年雪災時被壓塌了一角，現在還沒修好。
就在這時，巨獸突然發出一聲低吼。不是之前那種震徹山谷的咆哮，而是低沉的、帶著某種痛苦的嗚咽。它脖頸處的傷口開始滲血，紅色的液體順著金色的皮毛往下流，滴在地上的腐葉堆里，暈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那截露在外面的指骨也隨著它的呼吸輕輕顫動，套在上面的檀木佛珠碰撞著，發出細碎的“咔噠”聲。
慧遠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突然意識到，那截指骨的粗細、那佛珠的樣式，像極了十年前失蹤的師兄。那年師兄奉命去后山鎮壓“作祟的野獸”，從此再也沒回來，師父只說他“圓寂了”，卻沒找到遺體。
風又起了，這次帶著寺院方向飄來的鐘聲。晨課的時間到了，往常這個時候，他該在大殿里跟著師父們誦經，聲音能傳到山谷的每個角落。但今天，他只是站在這里，看著溪對岸的巨獸，看著它眼中的痛苦與狂喜，看著它皮毛間的經幡與鐵鏈，突然覺得那些經文在此刻都失去了意義。
巨獸再次抬起頭，幽綠的豎瞳里似乎多了些別的東西。它看著慧遠，又看看他身后的竹籃，最后目光落在那顆裂開的山桃上。然后，它緩緩地、緩緩地低下了頭，脖頸處的傷口在這個動作中被拉扯得更大，露出更多的白骨與血肉，但它像是感覺不到疼痛。
慧遠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是轉身逃跑，還是像師父教的那樣，念起“縛魔咒”？可看著那些纏繞的經幡，看著那截帶著佛珠的指骨，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溪水還在流，只是流速似乎慢了些。陽光穿透晨霧，在水面上投下細碎的金斑，像散落的星星。巨獸腳下的“死亡之花”還在不斷綻放，綠墻的崩塌聲也從未停止，但在這一刻，慧遠的世界里只剩下三樣東西：自己的心跳，巨獸的腳步聲，還有那縷在袈裟上流淌的金色微光。
他忽然想起《涅槃經》里的一句話：“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被蛟S，眼前這頭滿身傷痕的巨獸，也曾是某個求佛的人，或是某個被佛拋棄的魂。
當巨獸邁出第三步時，慧遠慢慢蹲下身，從竹籃里拿出一顆最大的山桃。他將果實朝著對岸滾過去，看著它在溪水里打著旋，慢慢靠近那片被巨獸踏碎的土地。
山谷里的風，似乎在這一刻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