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鐘鳴驚夢 2.16 光涌心明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3310字
- 2025-07-15 07:37:04
2.16光涌心明
阿霜舔舐的動作從最初的試探,漸漸變得急促而貪婪。巨大的舌頭如同高效的刮板,帶著細密倒刺的舌面每一次卷過陶缽內壁,都發出粗糙的摩擦聲,將殘余的糊糊刮得干干凈凈。那混合著麥香與蜂蜜甜味的糊狀物,是它重傷以來,為幼崽小光所能獲取的最易消化、也最接近乳汁的能量來源。它小心翼翼地、幾乎是用舌尖托著食物,將大部分糊糊卷入口中,并不吞咽,而是轉身,左前爪落地時微微踉蹌,步伐因傷痛而有些蹣跚地走向洞穴深處。慧遠能聽到洞內傳來幼崽微弱卻滿足的吮吸聲,如同春雨落在新葉上的輕響,以及母虎喉嚨里發出的、安撫性的低沉呼嚕,那聲音震得洞穴巖壁都微微發麻。這聲音,不再是威脅的咆哮,而是最原始、最溫柔的母性低吟,在黑暗中織成一張溫暖的網。
當阿霜再次回到洞口,將陶缽內最后一點殘渣也舔舐得一干二凈,甚至意猶未盡地用舌頭反復刮擦著粗糙的陶壁時,慧遠再次合十。這一次,他念誦的是《往生咒》。但速度,卻比平日寺中早晚課誦快了近三成!原本舒緩悲憫的音節,被壓縮、加速,形成一種奇特的、如同無數蜜蜂同時振翅般的“嗡嗡”聲浪!這并非隨意的改變,而是一種有意識的聲波引導——他曾在醫書中見過記載,特定頻率的振動能安撫狂躁的心神,此刻正將其化作度化的工具。高頻而密集的聲波,在濃霧和斷崖形成的特殊聲場中震蕩、疊加,產生出一種接近次聲波的穿透性共振,連空氣都隨之微微震顫。
阿霜巨大的頭顱微微昂起,原本因飽食而略顯松弛的鼻翼,再次開始有節奏地、大幅度地翕動起來!它并非在嗅聞氣味,而是在用面部最敏銳的感官——犁鼻器與鼻腔內的特殊神經結構——全神貫注地“感受”著這撲面而來的、奇異的聲波振動!那“嗡嗡”的共振頻率,如同無形的梳子,梳理著它狂暴混亂的神經,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被母親舔舐安撫的奇異平靜感,連受傷的前爪都不再下意識地抽搐。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咒音在加速的蜂鳴中完成最后一個莊嚴的音節,余韻在洞穴中久久不散。慧遠緩緩站起身,骨骼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如同老樹舒展枝丫。他沒有去拿那只空了的陶缽,反而將它輕輕向前推了推,更靠近阿霜伏臥的前肢,陶缽邊緣的缺口恰好卡在一塊突起的骨頭上。“明日此時,老衲再來。”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此缽,盛過清冽山泉,沾染過滋養生命的麥蜜,如今留予你,權作飲器。”說罷,他不再看阿霜,轉身,步履沉穩而略顯蹣跚,向著來時的濃霧走去,灰色的僧袍背影漸漸被灰白吞沒,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阿霜巨大的頭顱抬起,那雙曾倒映死亡深淵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復雜地、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那逐漸消失的背影。沒有低吼,沒有威脅的姿態。它那條粗壯如鋼鞭、曾掃斷小樹的尾巴,此刻卻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放松的節奏,在身側的骸骨堆上輕輕掃動了一下,又一下。蓬松的尾尖金毛拂過森白的骨殖,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如同風吹過干燥的樹葉。在貓科動物的語言里,這是領地安全、身心松弛、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與滿足的明確標志,是暴風雨后難得的寧靜信號!
當慧遠終于走出濃霧封鎖的老虎溝,重新踏上通往東林寺的山徑時,初冬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松針的清香。他下意識地拂了拂僧袍上的塵土,指尖卻觸到袖口處幾根異常粗硬、金棕相間的毛發——是阿霜的虎毛!不知何時,在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接觸中,悄然掛在了他的袖口,如同留下了一枚隱秘的印記。慧遠小心翼翼地將其拈下,并未丟棄。他解下那串布滿裂紋的烏沉木念珠,極其專注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將這幾根猛虎之毛,一圈一圈,緊密地纏繞在幾顆念珠之間。指尖觸摸著念珠的裂紋與虎毛的剛硬,如同觸摸著苦難與力量交織的具象,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平靜。就在這一刻,《維摩詰經》中那句玄奧如謎的箴言,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澈力量,照亮了他的心田:“煩惱即菩提!”眼前的猛虎,哪里是什么十惡不赦的魔障?它分明是菩薩悲憫,示現于他面前的一場宏大“逆緣”!是烈火熔爐,是金剛杵,是專門用來淬煉他這老邁僧人對“慈悲”真諦究竟證悟幾何的無上考題!
沉重的東林寺山門“吱呀”一聲,被里面焦急等待的僧人猛地拉開一道縫隙!道明如同離弦之箭,第一個沖了出來,眼眶通紅,臉上淚痕未干,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狂喜與后怕,不管不顧地張開雙臂,狠狠抱住了師父枯瘦的身軀!力道之大,幾乎讓慧遠踉蹌,胸口傳來少年人急促的心跳聲。少年僧人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慧遠單薄的中衣,那溫度灼燒著皮膚,卻也溫暖了他疲憊的身心。“師父!師父!您…您…”哽咽的聲音語無倫次,充滿了失而復得的激動。慧遠清晰地聞到道明身上濃重的硝煙味和松脂燃燒的焦糊氣息——顯然,在他深入虎穴的這段時間,寺中僧眾并非靜坐等待,而是點燃了火把,甚至可能準備了火攻的器械,準備不顧一切沖入險地營救!他安撫地拍了拍道明劇烈顫抖的后背,目光越過弟子的肩膀,投向門內。
劉遺民站在門后的陰影里,臉色蒼白,眼神中交織著巨大的驚喜、如釋重負,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他吞沒的困惑與茫然。他親眼看著慧遠孤身踏入死地,心中已做了最壞的打算,甚至已經開始盤算如何向太守交代。此刻,老僧不僅囫圇個兒地歸來,神情間竟無半分劫后余生的驚惶,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澄澈與平和。這超出了他所有智謀與經驗的范疇,如同目睹神跡顯化,卻又無法理解神跡運行的法則,讓他這位自詡通達世事的智者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慧遠輕輕掙脫道明的擁抱,將那串纏繞著金棕色虎毛的烏沉木念珠高高舉起。念珠在寺門透出的光線中微微晃動,裂紋與虎毛交織,如同苦難與救贖的圖騰,在暮色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眾生皆可度,”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山門前每一個驚魂未定的僧人心頭,也穿透了劉遺民眼中的迷茫,“只要我們愿意——先放下手中的刀。”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手中尚未熄滅的火把、緊握的棍棒,那些武器在他的注視下,仿佛都失去了原有的威懾力,“無論是實體的刀兵,還是心中的嗔恨之刃。”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超越常理的宣言,籠罩廬山數日的濃重山霧,此刻如同接到了無聲的號令,開始緩緩流動、消散,如同舞臺上的幕布緩緩拉開。夕陽金色的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液,終于毫無阻礙地潑灑下來!巍峨的廬山主峰——漢陽峰,在澄澈的夕照中顯露其全部雄渾莊嚴的輪廓。那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巨大山體,在漫天金紅云霞的簇擁下,其側影竟宛如一尊頂天立地、低眉垂目、沉靜入定的巨大佛陀坐像!山脊的線條是袈裟的褶皺,嶙峋的巖石是莊嚴的面容,蒼茫的松林是垂落的眼瞼。這自然造化無意間形成的奇觀,此刻卻如同一枚天地為證的巨大法印,無聲地宣告著:方才在那濃霧死地中所發生的一切,絕非虛妄的幻覺,而是真實不虛的、足以撼動山岳的慈悲之力!
明心小沙彌怯生生地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粗茶,擠到慧遠面前,小手還在微微發抖,顯然是嚇壞了。慧遠接過粗陶碗,溫熱的茶氣氤氳了他的視線,帶著樸素的暖意。就在他低頭準備啜飲的剎那,目光凝固在碗中——碧綠的茶湯里,赫然漂浮著一片小小的、鈴鐺狀的深紫色花瓣!邊緣帶著細密的絨毛,正是那生長在虎穴骸骨堆旁的“還魂草”,那朵在死亡之地搖曳生機的“老虎須”!不知何時,竟悄然落入了這碗粗茶之中,仿佛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奔赴。
慧遠凝視著這片在茶湯中載沉載浮、緩緩舒展的紫色小花,一絲了然的、帶著無盡慈悲與溫暖的輕笑,悄然爬上他滿是風霜的嘴角。
原來如此。
慈悲的種子,早已在眾生心田悄然播下。
在王獵戶送還幼虎皮時那愧疚的眼神里,藏著對過往殺戮的懺悔;
在明心偷偷揉入蜂蜜時那純凈的祈愿中,有著對萬物生靈的善意;
在慧靜咳血于經卷卻仍掙扎尋找“方便救護”的執念里,是對佛法真義的探求;
甚至在這猛虎為護幼崽而墮入殺戮的絕望母性深處,也藏著一份守護的本能……
它只是沉睡,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機緣,一片溫暖的心壤,一縷無畏的春風,便能破開堅硬的業殼,萌發出救贖的嫩芽。
而他慧遠,何其有幸,并非播種者,而是這宏大因緣流轉中,一個被選擇的契機。他以血肉為引,以無畏為針,在這人與虎、生與死、仇恨與慈悲的千鈞一發之隙,笨拙而堅定地,縫補著那被貪嗔癡慢疑撕裂的、千瘡百孔的法界之網。
茶湯在碗中微微蕩漾,紫色的花瓣輕輕旋轉,如同一個圓滿的句號,為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歷,畫上了溫柔而充滿希望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