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慧日當空
申時的陽光已褪去正午的酷烈,變得溫暖而澄澈,如同融化的金子,流淌在東林寺古老的山門和門前肅立的官兵鐵甲上。鐵甲反射的金光與山門斑駁的朱漆交相輝映,將石階上的青苔都染成了暖綠色。殷凝之的副將端坐馬上,棗紅色的戰馬神駿非凡,馬蹄下的青石板被踏得微微發燙。他手按刀柄,那刀柄上鑲嵌的綠松石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面容冷硬如鐵,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寂靜的山林入口,等待著預想中血淋淋的虎皮,或是慧遠大師被撕碎的僧袍——那是太守早已做好的最壞打算。時間在緊繃的空氣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拉得如同弓弦,官兵們的盔甲在寂靜中偶爾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更顯山門前的凝重。
就在副將的耐心即將耗盡之際,山道拐角處,光影搖曳。慧遠大師的身影緩緩出現,他灰色的袈裟在斜陽中仿佛鍍上了一層光暈,步伐不快,卻異常穩健。然而,讓所有官兵瞬間倒吸一口冷氣,幾乎握不住手中兵刃的景象是——那頭令他們寢食難安的斑斕母虎,竟如一頭被馴服的巨犬,溫順地跟隨在慧遠身側!它龐大的身軀在斜陽下熠熠生輝,黑色的條紋如同墨筆勾勒,步伐沉穩,每一步都踏在松針鋪就的地面上,悄無聲息。更令人瞠目的是,母虎粗壯的脖頸上,竟系著慧遠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袈裟,袈裟的一角隨風輕輕擺動,像一條象征和平與約束的綬帶!而那只毛茸茸的幼虎,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湛藍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官兵,口中竟叼著道明那根平日練武用的、此刻顯得格外滑稽的齊眉棍,木棍的一端還沾著幾片綠葉!兩頭猛獸身上,再無半分山林之王的兇戾之氣,只有一種近乎馴良的平靜,仿佛只是兩只跟隨主人出門散步的、體型過于龐大的家犬。
“大師,這……這是……”副將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穩,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他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覺地松開,又猛地握緊。他胯下的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噴著響鼻,被這從未見過的景象徹底震懾,前蹄高高抬起,險些將他掀翻。
“阿彌陀佛,”慧遠在寺前石階下站定,雙手合十,掌心的溫度仿佛能融化周遭的寒意,聲音平和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此虎名阿霜,幼虎名小光。七日供養,朝夕聞經,其戾氣已消,兇性已伏?!彼D了頓,目光掃過母虎脖頸上的舊袈裟,“即日起,貧僧將親送它們遷往鄱陽湖深處人跡罕至之島,那里蘆葦叢生,魚蝦豐美,自此遠離塵囂,絕不傷一人一畜?!彼⑽⑻祝抗夥路鹪竭^副將,投向遙遠的江州府城方向,那里隱約可見城墻的輪廓,“煩請將軍回稟太守,東林寺上下感念太守寬限之恩。為表誠意,本寺愿以未來所產廬山云霧茶之利,盡數獻予府庫,唯求換得栗里村及周邊百姓安寧,休養生息,不再受兵役徭役滋擾。”那云霧茶是寺中僧人辛勤栽種,每年產量稀少,是貢品般的存在,此刻他說獻就獻,毫無吝惜。
副將愣在馬上,足足過了數息。眼前這老僧,不僅降伏了吃人猛虎,竟還主動獻上價值不菲的茶利,所求不過是山下小村的太平!這胸襟,這氣度……遠超他對僧人的認知。他猛地翻身下馬,動作干凈利落,鐵甲鏗鏘作響,對著慧遠,竟是一個標準的、深及腰部的軍禮:“末將……代太守,謝大師慈悲!大師之恩,江州軍民,沒齒難忘!”他直起身,額角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胸前的甲片上,目光復雜地再次投向那安靜得如同雕塑的母虎阿霜,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個壓在所有人心中、關乎責任與后果的問題,“大師佛法無邊,末將拜服。然則……若此虎……若阿霜它日野性復萌,再……再傷人命,又當如何?末將……如何向太守、向朝廷、向百姓交代?”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他作為軍人無法回避的責任。
慧遠聞言,臉上并無慍色,反而浮現出一抹近乎澄澈的微笑,如同雨后初霽的廬山,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青翠的山巒上。他捻動著那串布滿裂紋的念珠,每顆珠子的觸感都無比熟悉,目光投向阿霜那雙已斂盡兇光的琥珀色巨眼,一人一虎對視片刻,仿佛在交流著什么。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因果、承擔一切的坦然與決絕:“若真有那一日,若阿霜再造殺業,便是貧僧今日度化未竟全功,亦是貧僧與它宿世業緣未了。老衲……自當再來尋它,重入山林,再行……度化。”一個“再”字,重若千鈞,蘊含著無量的慈悲與無盡的責任,讓副將和所有士兵心頭劇震,再無半句質疑。他們知道,這“再行度化”背后,是老僧不惜以身飼虎的決心。
官兵的隊伍在副將復雜的眼神示意下,沉默而迅速地退去,如同退潮般消失在蜿蜒的山道盡頭,只留下山門前的空寂與斜陽。馬蹄聲漸漸遠去,空氣中的緊張感也隨之消散?;圻h沒有立刻回寺,他獨自一人,緩步走向寺旁那株虬枝盤繞、閱盡滄桑的六朝古松。古松的樹干粗壯,數人合抱才能圍住,樹皮上布滿溝壑,記錄著歲月的風霜。他倚著粗糙的樹干坐下,背靠著溫暖的陽光,目光追隨著阿霜和小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金色的夕照里,沉穩而堅定地沒入遠處莽莽蒼蒼的密林深處,如同兩滴濃墨融入無邊的翠綠畫卷,最終消失不見。山林歸于寂靜,只有風過松濤的嗚咽,像是在低語,又像是在祝福。
道明不知何時悄然走近,手中捧著一碗新沏的廬山云霧茶。碧綠的茶湯在粗陶碗中微微蕩漾,幾枚細長翠綠的松針漂浮其上,散發出清冽悠遠的草木芬芳,混著陽光的味道,格外宜人。他將茶碗輕輕放在師父身旁的石頭上,那石頭被曬得暖暖的。
“師父,”道明也坐了下來,學著師父的樣子背靠著古松,目光望向阿霜母子消失的遠山,那里層巒疊嶂,暮靄漸起,如同打翻的墨汁,“您常言眾生平等,佛性本具??伞茏佑掴g,仍是不解。若真平等,為何人見虎則魂飛魄散,恨不得殺之而后快?虎見人亦驚恐萬狀,常暴起傷人?這‘怕’從何來?這‘傷’因何起?平等……又在何處?”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困惑,卻也有著對真理的渴求。
慧遠端起茶碗,并未立刻啜飲。他凝視著碗中載沉載浮的松針,仿佛凝視著眾生沉浮的倒影,茶湯映出他蒼老卻平靜的面容?!芭隆砸颉А鸢?,道明。”他的聲音悠遠,如同來自松濤深處,“人怕虎,是怕失去性命,失去父母妻兒,失去辛苦經營的家園田舍,失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穩。”他用指尖輕輕撥動碗中的松針,“虎怕人,亦是怕失去幼崽,失去棲身的山林,失去延續種族的自由與尊嚴,失去在曠野中奔跑的自在。此‘怕’根深蒂固,源于對‘我’及‘我所’的執著,如同藤蔓纏繞著大樹,越纏越緊?!彼哪抗庠竭^道明,投向不遠處的經堂回廊?;垤o老僧正坐在廊下,一群小沙彌圍在他身邊,像一群雛鳥。他臉上那些因恐懼而生的溝壑似乎被撫平了許多,正用平和舒緩的語調,向孩子們講述著《盂蘭盆經》里的故事,偶爾還露出慈祥的笑意,陽光灑在他花白的眉毛上,暖洋洋的?!澳慊垤o師叔,昔日聞虎嘯而色變,夜不能寐,如今心魔漸去,能安然向孩子們講經。非是虎變,而是他心中對‘失去’的恐懼消退了,那纏繞他的藤蔓,松了。”慧遠收回目光,聲音帶著穿透迷霧的力量,“當我們不再執著于‘我’將失去什么,不再被這‘怕’字緊緊攫住心神,便能真正放下刀兵,放下成見,以清凈心去觀照。那時,我們才能穿透虎的獠牙、人的刀箭,看見潛藏于一切眾生皮相之下,那如如不動、本自具足的……佛性真如?!?
一陣山風拂過,帶著林間濕潤的草木氣息,也搖落了古松枝頭幾枚蒼翠的松針。其中一枚,打著旋兒,輕輕落在慧遠寬大的灰色袈裟上,沾著一點陽光的溫度。他并未拂去,而是伸出兩根枯瘦卻穩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它,對著西斜的、依然耀眼的陽光,細細端詳。那細長松針的尖端,凝聚著一滴飽滿、圓潤、晶瑩剔透的晨露——不,是夕露!在陽光的折射下,那滴小小的露珠宛如一個微縮的、倒懸的世界。奇跡般地,里面清晰無比地映照出兩個小小的身影:母虎阿霜沉穩地在前方引路,尾巴輕輕擺動,幼虎小光歡快地蹦跳著緊隨其后,不時用鼻子嗅嗅路邊的野花,它們正走向一片光明的、水澤豐茂的彼岸!慧遠的心,在這一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潤而磅礴的暖流充滿。他豁然開朗:原來真正的慈悲,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憐憫與施舍,不是廟堂里泥塑金身的俯視。它是走下蓮臺,赤足踏入這“三界火宅”的滾燙焦土;是坐在眾生身邊——無論是恐懼的村民、兇戾的猛虎,還是迷失的靈魂——與他們肩并肩,感受他們的饑餓與恐懼,傾聽他們的哀嚎與悲泣,分擔他們的痛苦與絕望;是與他們一同流淚,一同在黑暗中摸索,一同在荊棘中前行,直到……一同尋見那束穿透黑暗、指引彼岸的微光。
“當——嗡——”
渾厚、莊嚴、滌蕩心靈的晨鐘聲(雖已是申時,但寺中晚課前的預備鐘聲已然敲響),自大雄寶殿方向沛然響起,聲波如同金色的漣漪,瞬間漫過松濤,掠過飛檐,充盈了整個山谷,也震落了慧遠袈裟上那幾枚留戀的松針。鐘聲在山谷中回蕩,仿佛能洗滌一切塵埃。他緩緩站起身,動作間帶著一種卸下萬鈞重擔后的輕盈與通透。僧袍拂動,松針簌簌落下,歸于塵土,仿佛完成了它們的使命。他目光澄澈,望向山下。栗里村的方向,幾縷乳白色的炊煙正裊裊升起,在湛藍的天幕下蜿蜒、交織,被夕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輝,宛如一條條堅韌而溫柔的、名為“慈悲”的金線,堅韌地、溫柔地將山巔這方青燈古佛的清凈道場,與山下那煙火繚繞、生息繁衍、充滿悲歡離合的滾滾紅塵,密密實實地縫紉在了一起。而慧遠的心中,那因抉擇而生的沉重枷鎖,早已沒有了抉擇時的沉重,只剩下一片清明,如同雨后的廬山,青翠欲滴,慧日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