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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虎嘯山林 1.13 業(yè)火焚心

1.13業(yè)火焚心

隆安二年的秋夜,東林寺禪房內死寂如墓。那盞粗陶油燈,燈芯不知何時悄然結出了一朵碩大、扭曲、形如焦黑蓮花的燈花。燈焰在花蕊中艱難地跳躍著,將昏黃的光暈壓縮到極致,將慧遠大師枯坐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的土墻上。

“噼啪——!”

一聲異常清脆、如同枯骨斷裂般的爆響!燈花猛地炸開!無數細小的火星四濺飛射,如同地獄深處濺起的業(yè)火碎屑!燈焰在劇烈的抽搐后驟然躥高,將墻上那巨大僧影的輪廓瞬間放大、拉長,隨即又劇烈地晃動、收縮。光影交錯間,那投射出的影子,竟如同廟中一尊飽經風霜、金漆剝落、周身布滿龜裂紋路的古老佛像,在無聲的呻吟中,即將分崩離析!

這驚心動魄的明滅變幻,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捅開了慧遠記憶深處最沉重的那扇門。

眼前晃動的燈影,與二十年前初踏廬山時的景象重疊在一起。那時,他風塵仆仆,追尋一方凈土。在虎溪上游,一處被藤蔓遮蔽的巖縫旁,他看見了一具被遺忘的、巨大的虎骨。歲月已將其風化得慘白,卻依舊保持著臨死掙扎的姿態(tài)。碩大的頭骨上,赫然嵌著半支銹跡斑斑、帶著倒刺的三棱鐵箭鏃!那猙獰的兇器,深深刺入顱骨縫隙,仿佛要將死亡釘入永恒!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它粗壯的肋骨間,竟還緊緊纏繞、勒入骨縫的,是一截早已腐朽發(fā)黑、卻堅韌無比的粗麻網繩!那是獵人布下的死亡陷阱!虎骨、箭鏃、網繩……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于獵殺、掙扎、仇恨與同歸于盡的慘烈故事。年輕的慧遠,就在那森森白骨前,迎著呼嘯的山風,立下了畢生的大愿:他要在虎狼環(huán)伺、弱肉強食的塵世間,在這片被血腥浸染的土地上,建起一座真正的“無殺道場”!一座以慈悲為墻、以戒律為基、隔絕一切刀兵與仇恨的清凈伽藍!

二十年!整整二十載寒暑!晨鐘暮鼓,青燈黃卷,講經說法,譯著不輟。他親手栽下的松苗已亭亭如蓋,化作了寺前虬勁的“六朝松”,其盤根錯節(jié),深扎大地,仿佛成了這座道場堅不可摧的根基。當年那具觸目驚心的虎骨,早已在歲月的流轉和寺院的擴建中,被深埋于大殿的地基之下,化作了滋養(yǎng)菩提的塵泥。慧遠曾以為,那血腥的輪回已被佛法的力量深深鎮(zhèn)壓,那無殺的道場已然穩(wěn)固如山。

然而,此刻!太守殷凝之那道用朱砂圈點、如同滴血般的“玉石俱焚”急令,連同山下那噬人猛虎的咆哮、村民絕望的哭嚎、王獵戶腰間那塊如同詛咒的幼虎皮……這一切的一切,如同當年嵌在虎骨上的那半支冰冷箭鏃,帶著淬毒的鋒芒,跨越二十年的時光,狠狠地、再一次扎進了他早已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的血肉之中!那劇痛,不僅來自現實的危機,更來自信仰根基被撼動時的靈魂撕裂!無殺的道場,終究未能隔絕這塵世的業(yè)火?

“太守說‘玉石俱焚’。”慧遠的聲音在死寂的禪房中響起,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那枯瘦的手指,緩緩劃過攤在矮幾上的素帛,指尖精準地停留在被朱砂圈點得如同傷口般的四個字上。那帛書的觸感,冰冷而鋒利,仿佛不是在撫摸絲絹,而是在觸摸一柄出鞘的、寒氣逼人的利劍劍鋒!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沉重的探照燈,緩緩掃過禪房內的弟子。首先落在慧靜身上。老和尚佝僂著背,坐在角落的蒲團上,低垂著頭,似乎想將自己縮進陰影里。搖曳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布滿皺紋的額頭上,那幾枚深深烙印的淡青色戒疤,在昏暗的光線下,竟泛著一層油膩、詭異的光澤,如同尚未愈合的膿瘡。

“你們可知曉,”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歷史的悲涼,“桓玄逆賊作亂,兵鋒席卷荊楚之時,官軍與叛軍為了爭奪地盤、搜刮資財,燒毀了多少佛門清凈地?”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慧靜,“荊州當陽,那座千年古剎玉泉寺,殿宇巍峨,藏經萬卷。寺中僧眾,為護持歷代祖師傳下的經卷典籍,誓與經藏共存亡,緊閉山門,不肯逃離。結果……”慧遠的聲音頓了頓,帶著巨大的沉痛,“被攻城無望的叛軍,一把大火……燒成了白地!多少高僧大德,多少無價經卷,連同那千年道場,盡數化為焦土灰燼!玉石俱焚……這便是玉石俱焚!”

慧靜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那低垂的頭顱埋得更深了,枯瘦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那段慘絕人寰的歷史,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燙在他靈魂的傷口上。

慧遠的目光隨即轉向道明。那年輕僧人的臉上還殘留著方才的憤怒與茫然,腰袈下那半塊森白虎骨的輪廓在僧袍下若隱若現。

“道明,”慧遠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洞悉宿命的銳利,“你父親當年獵殺的那頭兇名赫赫的‘吊睛白額’,它……是不是左眼上方,有一道斜斜的、如同刀劈般的陳舊疤痕?”

“轟!”

道明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恐懼!師父怎么會知道?!那疤痕,是他父親無數次醉酒后吹噓戰(zhàn)功時,必定提及的標志!是那頭老虎最顯眼的特征!這秘密,深藏在他心底,從未向寺中任何人提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慧遠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道明的震驚,飄向了更為遙遠的、塵封的歲月深處。他的聲音也變得悠遠而空靈,仿佛在講述一個古老的傳說:

“那是我……剛剛踏足廬山的第一年。深秋,也是這般濃霧彌漫,寒氣刺骨。”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僧袍下的小腿,“山中有一個經驗不足的年輕獵人,在布設陷阱時出了差錯,誤殺了一頭尚未斷奶的幼虎……”慧遠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切的悲憫,“那頭母虎,失了幼崽,悲憤欲狂!它循著氣味,追了那獵人整整三天三夜!翻山越嶺,不死不休!我那時恰在虎溪源頭靜坐,被一陣濃烈的血腥氣和絕望的呼救聲驚動……”

禪房內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所有人都被這從未聽聞的往事牢牢抓住。

“當我循聲趕到一處斷崖邊時,”慧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看到的景象……慘不忍睹。那年輕的獵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右腿自膝蓋以下,被生生咬斷!斷口處血肉模糊,白骨森森!而那頭母虎,也已是強弩之末!它龐大的身軀上,深深插著七支獵箭!箭桿兀自顫動,鮮血如同小溪般從傷口汩汩涌出,染紅了它身下大片的巖石!它琥珀色的獨眼(另一只眼上方有道猙獰的舊疤),死死地盯著地上垂死的仇人,喉嚨里發(fā)出低沉、沙啞、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吼,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無盡的痛苦!”

慧靜手中的抹布,不知何時已悄然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抹布吸飽了水,在從窗欞縫隙透入的慘白月光照射下,洇開一大灘歪歪扭扭、不斷擴散的深色水漬。那水漬的形狀,在搖曳的燈影和清冷的月光交織下,竟詭異地扭曲、變幻,像極了一道倒映著斷崖、血泊與絕望身影的山澗幽影!

慧遠微微撩起自己灰色的僧袍下擺,露出了左小腿上一道深凹的、如同被猛獸撕咬過的、早已愈合卻依舊猙獰的舊疤痕。月光照在那疤痕上,泛著一種冰冷的、如同鱗片般的光澤。

“這……便是它留給我的印記。”慧遠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當時,它完全有能力一口咬斷我的喉嚨。它撲向我時,那帶著腥風的巨口,那鋒利的獠牙,離我的頸項只有咫尺之遙!然而……就在那一剎那,它卻猛地偏開了頭!獠牙只是深深劃破了我的小腿!它那巨大的頭顱,沾滿了獵人的鮮血,在我的腿邊停頓了那么一瞬。我甚至能感受到它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鼻息噴在我的皮膚上……然后……”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仿佛至今仍無法理解,“它低下頭,伸出巨大的、帶著倒刺的舌頭,并非舔舐我的傷口,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舔舐了一口地上那獵人斷腿處涌出的、尚帶體溫的鮮血!”

“嗚……”慧靜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呻吟,仿佛那舔舐的聲音就在耳邊。

“舔完那口血,”慧遠的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聲音飄渺如煙,“它抬起頭,那只布滿血絲、飽含痛苦與無盡悲涼的獨眼,深深地、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刻骨的仇恨,有滔天的悲慟,有瀕死的虛弱,有……一絲難以捕捉的、仿佛解脫般的釋然?然后,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悠長、低沉、仿佛耗盡了所有生命力的嗚咽,猛地轉身,沒有絲毫猶豫,縱身一躍,便投入了斷崖下那云霧繚繞、深不見底的山澗!只留下崖邊飛濺的血花和一聲久久回蕩在空谷中的、沉悶的落水聲……”

慧遠的聲音戛然而止。禪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那灘抹布留下的水漬,在月光下無聲地擴大、變形,如同那吞噬了母虎的山澗幽影,也吞噬了所有人的呼吸。

然而,這死寂并未持續(xù)多久。

“哐當!”

“大師!慧遠大師——!”

一陣突如其來的、狂暴的撞擊聲和混亂的哭喊嘶吼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寺院的寧靜!沉重的寺門似乎被強行撞開!紛亂的腳步聲、火把燃燒的噼啪聲、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婦人壓抑的哭泣混雜在一起,如同驚雷般滾過庭院!

十幾個身影,高舉著熊熊燃燒的松脂火把,不顧一切地闖了進來!跳躍的火焰瞬間驅散了禪房外的黑暗,也將他們臉上縱橫的淚痕、極度的恐懼和走投無路的絕望,映照得通紅刺目!為首的,赫然是王獵戶!

他跛著那條三年前被復仇母虎咬斷、如今只能靠一根粗陋木拐支撐的殘腿,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木拐的底端重重地敲擊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篤、篤、篤”如同喪鐘般沉悶的聲響。令人心悸的是,他那條象征著罪孽與仇恨源頭的幼虎皮,依舊醒目地掛在他的腰間!硝制時使用的明礬那刺鼻、干燥的防腐氣味,混合著一種仿佛永遠無法散去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隨著他的闖入,撲面而來,狠狠地沖進禪房,與燈油的辛香、經卷的霉味激烈地沖撞在一起!

“大師——!!!”

王獵戶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禪房門外冰冷的青石地上!那根賴以支撐的木拐也脫手滑落,“哐啷”一聲砸在地上!他顧不上疼痛,雙手死死扒住門檻,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內的慧遠,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和瀕死般的哀求:

“完了!全完了大師!村里……村里剛得到信兒!太守……太守殷凝之真的……真的要派兵了!是駐扎在湓口的州兵!領兵的是‘活閻羅’陳校尉!他們說……說我們抗稅不交,勾結山匪,縱虎傷人!要……要把整個后山翻過來!見虎殺虎,見人……見人也要抓啊!大師!求求您!求您大發(fā)慈悲!就當可憐可憐我們這些走投無路的山野草民!也可憐可憐……可憐可憐您這座來之不易的清凈道場吧!兵火一起……玉石俱焚……玉石俱焚啊!”

王獵戶那絕望的哭喊,如同最后一根稻草,重重地壓在了禪房內早已緊繃到極致的氣氛之上。慧遠捻動念珠的手指,死死卡在了冰冷的珠子上,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駭人的青白色。墻上那巨大的、布滿“裂痕”的僧影,在門外涌入的火光與屋內搖曳的燈影雙重映照下,劇烈地晃動、扭曲,仿佛那尊沉默的古佛,終于要在業(yè)火的焚燒下,徹底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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