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流淌,映在林溪蒼白的臉上,明明滅滅。右手的震顫在車內封閉空間里被放大,像一只不安的困獸,在骨頭深處躁動。那張寫著地址的匿名短信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神經。星光劇院——一個早已被時代遺忘的名字,湮沒在西區舊城改造的廢墟里。母親最后的樣子?兇手在玩火,而她別無選擇。
出租車在離目的地兩條街的地方停下。司機瞥了一眼后視鏡里她過于蒼白的臉和緊握的右手,嘟囔了一句“這鬼地方晚上不安全”,收了錢就一腳油門飛快駛離。林溪拉高風衣領子,將自己融入街道昏沉的光影和初秋的寒意中。
越靠近星光劇院,周遭的景象越是破敗。廢棄的店鋪門窗用木板釘死,墻壁涂滿骯臟的涂鴉。路燈大多損壞,僅有的幾盞也光線昏暗,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空氣里彌漫著灰塵、霉菌和垃圾腐敗的混合氣味。劇院的輪廓在夜色中浮現,曾經的輝煌只剩下一副巨大而頹敗的骨架。巨大的拱門上方,“星光劇院”幾個剝落的霓虹大字,倔強地亮著殘缺的筆畫,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像垂死者的喘息。
后臺通道的指示牌早已銹蝕模糊。林溪繞到建筑側面,找到一扇虛掩著的、布滿鐵銹的防火門。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門內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撲面而來的、陳年灰塵與朽木混合的嗆人氣息。
她打開手機電筒,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眼前是一條狹窄、堆滿雜物的通道。倒塌的道具布景、散落的木質景片、蒙塵的燈具電線糾纏在一起,如同巨獸的骸骨。空氣冰冷粘滯。她小心地邁步,腳下是厚厚的積灰和碎屑,每一步都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右手的震顫似乎被這壓抑死寂的環境刺激,頻率隱隱加快。
通道深處,手機光柱掃過一扇半開的、厚重的天鵝絨幕布。幕布破舊不堪,邊緣掛著蛛網。她撥開幕布,一股更濃烈的、帶著奇異甜香的霉味涌來。眼前是一個巨大的空間——劇院的舞臺。穹頂高聳,隱沒在黑暗中。舞臺地板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凌亂地散落著一些破損的桌椅道具。正中央,孤零零地放著一個老式的、蒙著白布的道具箱。
時間指向九點整。
林溪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她環顧四周,死寂無聲。只有她自己壓抑的呼吸和右手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震顫聲。
她走向那個道具箱。手機光柱照亮了白布。布面上落滿灰塵,但依稀能看到下面箱體的輪廓。她伸出左手,指尖捏住白布一角,猛地掀開!
灰塵瞬間彌漫開來,在光柱中狂舞。林溪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瞇起眼睛。
箱子是空的。
不,不是完全空。箱子底部,靜靜地躺著一件折疊整齊的衣物。
一件……舞衣。
冰藍色的天鵝絨,即使在厚厚的灰塵和歲月的侵蝕下,依然能看出曾經的華美。領口和袖口綴著細小的、黯淡的水鉆。款式是經典的芭蕾舞裙,但明顯是私人定制的演出服。
林溪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這顏色……這樣式……她太熟悉了!無數次在褪色的舊照片里見過!這是母親當年跳《吉賽爾》女主角時穿的舞衣!是她的珍藏!怎么會在這里?!
她顫抖著(這一次,不僅僅是右手,而是全身都在抖)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將那件舞衣從箱底拿起。天鵝絨冰冷而脆弱,仿佛一用力就會碎裂。舞衣在光線下展開,林溪的目光死死盯在左袖的位置——
那里!本該是完整的衣袖,卻齊肩斷裂!斷口處參差不齊,像是被暴力撕扯開,殘留著幾縷斷裂的絲線和……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發硬的血跡!
嗡——!
劇烈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無數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瘋狂地沖撞著她的意識壁壘!
昏暗的出租屋,刺鼻的煤氣味和血腥味。
母親倒在地板上,身上穿著的……正是這件冰藍色的天鵝絨舞衣!
父親林國棟高大的身影站在一旁,手里拎著一把沾血的斧頭,斧刃上滴落的鮮紅砸在母親蒼白的臉上。
母親的左臂……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斷裂的袖口被鮮血浸透!
父親喘著粗氣,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瘋狂的毀滅欲,他嘴角咧開一個扭曲的笑,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哼唱……是《吉賽爾》!是吉賽爾發瘋場景那段癲狂絕望的旋律!
“呃啊——!”林溪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右手猛地捂住劇痛欲裂的頭,身體踉蹌著向后倒去,重重撞在一個倒塌的道具架上!腐朽的木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然散落!
“誰?誰在那里?!”一聲警惕而略顯尖細的驚呼從舞臺側方的陰影里傳來!緊接著是慌亂跑動的腳步聲!
林溪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和撞擊拉回一絲神智,強忍著幾乎撕裂靈魂的頭痛和翻江倒海的惡心,猛地將沾血的舞衣塞進懷里,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手機掉在地上,光柱滾向一邊,照亮了布滿灰塵的地板和幾根散落的琴弦。
腳步聲正快速逼近!不止一個人!
不能被抓到!尤其是帶著這件血衣!
她憑著本能和手機微弱余光掃過的記憶,跌跌撞撞地撲向舞臺側方一個黑黢黢的入口——樂池!她幾乎是滾下陡峭的臺階,摔進一片更深的、充滿灰塵和腐朽紙張氣味的黑暗中。
腳步聲沖到了舞臺邊緣,手電光柱在上面亂掃。
“下面!樂池!快追!”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戾氣的男聲吼道。
林溪蜷縮在樂池角落一堆破敗的樂譜架后面,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她死死咬著嘴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音。懷里緊貼著母親染血的舞衣,冰冷的觸感和濃烈的血腥記憶如同跗骨之蛆。右手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帶動著整個手臂都在抖。
追兵的腳步聲咚咚咚地踩著腐朽的木臺階沖了下來!幾道刺眼的手電光柱在狹窄的樂池空間里亂晃,灰塵在光柱中狂舞。
“分頭找!她跑不遠!”那個男聲命令道。
光柱掃過林溪藏身的角落!她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光柱在她頭頂的譜架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了。腳步在她附近徘徊。
就在這時,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心悸再次襲來,右臂的震顫陡然加劇!這一次,震顫的幅度前所未有地猛烈,仿佛整個骨頭架子都要被震散!更詭異的是,伴隨著這劇烈的震顫,她清晰地感覺到腳下腐朽的地板、身旁堆疊的破舊樂譜架、甚至整個樂池的空間,都發出了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嗡鳴聲!
嗡……嗡……嗡……
像某種低沉的回響,又像是無數根緊繃的琴弦被無形的手指同時撥動!這聲音并非來自外界,更像是她身體的震顫頻率,與這個密閉、布滿木質結構和金屬樂器的空間,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共鳴!
“什么聲音?”一個追兵警惕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嗡鳴聲在林溪耳中持續,甚至蓋過了追兵近在咫尺的呼吸和腳步聲!她驚恐地發現,自己顫抖的右手按著的破舊大提琴琴箱,正發出最清晰的共鳴!
“媽的,這鬼地方邪門!別管了,仔細搜!”領頭的男人低罵一聲,似乎并未在意這異常的聲音。
林溪的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她死死壓制住身體的顫抖,但那種奇異的共振感卻揮之不去。就在一道手電光即將再次掃到她藏身的角落時——
“哐當!”樂池入口上方,舞臺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
“操!那邊!”追兵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過去,“快上去看看!”
腳步聲急促地沖上臺階,離開了樂池。
林溪癱軟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大口喘息著,像一條離水的魚。懷里的血衣冰冷刺骨。右手的震顫在追兵離開后稍稍平復,但剛才那詭異的、仿佛能引動空間共鳴的嗡鳴感,卻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里。
她不敢久留。確認追兵暫時離開后,她掙扎著爬起,摸索著找到掉在角落的手機。光柱亮起,她驚恐地發現,就在剛才她藏身的譜架旁的地面上,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沾著灰塵的……草莓發夾!
葉小雨的發夾!
剛才那個尖細的驚呼聲……是她?!
林溪的心沉入冰窟。她撿起發夾,冰冷的塑料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她不再猶豫,強撐著虛脫的身體,循著樂池另一側一個堆滿雜物的狹窄通道,跌跌撞撞地向外逃去。
當她終于從劇院后方一個破敗的卸貨口鉆出,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渾濁的空氣時,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而來。她靠在冰冷粗糙的磚墻上,劇烈喘息。夜色深沉,廢棄的街區像一頭沉默的巨獸。懷里的血衣和口袋里的草莓發夾,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
遠處,劇院方向隱約傳來警笛的呼嘯——或許是追兵虛張聲勢,或許是有人報了警。
林溪最后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大墓碑的星光劇院輪廓,將草莓發夾緊緊攥在手心,轉身,毫不猶豫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巷道之中。她顫抖的右手無意識地按在裝著血衣的挎包上,那冰涼的、殘缺的觸感,以及樂池中那詭異的嗡鳴回響,都在無聲地宣告:深淵的真相,正撕開血淋淋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