鴟吻驚裂的余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神京上空久久回蕩,激起無數或明或暗的漣漪。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天譴”之說甚囂塵上,仿佛濃重的陰云沉沉壓在帝國的心臟。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恐懼和不安如同瘟疫般蔓延。皇帝蕭徹在太廟受此重創后,便稱病罷朝,將自己封閉在深宮之中,朝政大權,在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悄然向首輔秦嵩傾斜。
國喪的哀慟,被這突如其來的“天象示警”蒙上了一層更深的、名為末世的不祥陰影。整個帝國,仿佛一艘在驚濤駭浪中失去了舵手的巨艦,正無可挽回地滑向未知的深淵。
七皇子蕭景琰,在太廟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后,似乎也徹底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懼擊垮了。他變得異常沉默寡言,終日將自己關在寢殿“漱玉軒”內,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幾乎足不出戶。他拒絕見任何人,包括太傅和往日親近的伴讀。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時常對著窗外的宮墻發呆,小小的身影透著一股令人心碎的孤寂和消沉。宮人們私下議論,七殿下是被皇后的崩逝和太廟的“天譴”嚇壞了,失了魂兒。連皇帝蕭徹,在聽聞內侍的回報后,也只是疲憊地揮揮手,并未過多苛責,只吩咐太醫好生照料。
然而,無人知曉,在這份刻意營造的、近乎自閉的沉寂之下,蕭景琰的內心正經歷著怎樣翻天覆地的蛻變。母后的遺言、太廟鴟吻上那道猙獰的裂痕、秦嵩眼底那抹冰冷的滿意……如同最熾熱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幼小卻早慧的靈魂。恐懼被壓下,悲傷被深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清晰的認知:這看似金碧輝煌的宮城,實則是步步殺機的修羅場;他尊貴的皇子身份,在真正的陰謀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需要力量!母后臨終指引的力量——皇陵深處,墨家的秘密!
機會在國喪結束、皇后靈柩奉安皇陵地宮后的第七日悄然降臨。
按祖制,皇室成員需在親眷下葬后的“頭七”之日,親赴皇陵祭拜,以盡哀思。這成了蕭景琰唯一能光明正大接近皇陵核心區域的機會。
頭七這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神京城外的連綿山巒。皇家儀仗肅穆而沉默地行進在通往皇陵的神道上。旌旗低垂,車馬無聲,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的單調轆轆聲,更添幾分凄涼。
蕭景琰坐在皇子專用的車駕內,小小的身子裹在素白的孝服里。他閉著眼,仿佛在假寐,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遮掩著眸底深處如同暗流般涌動的緊張與決絕。袖中,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緊貼著他的肌膚,提醒著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車駕在皇陵巨大的神道碑前停下。恢弘的陵園依山而建,松柏森森,石像生肅立,透著一股穿越時空的莊嚴肅穆。太祖皇帝安寢的主陵——永昌陵,位于陵園最深處,背靠龍脈主峰,氣勢磅礴。
繁瑣的祭拜儀式在永昌陵的明樓前進行。皇帝蕭徹依舊稱病未至,由太子蕭景宏代為主祭。香煙繚繞,哀樂低回。蕭景琰混在皇子隊列中,機械地隨著禮官的唱喏行禮叩拜,低垂的眼瞼下,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機括,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
明樓之后,便是通往永昌陵地宮的入口——一條深入地下的、由巨石砌成的漫長甬道。甬道盡頭,是安放太祖梓宮和陪葬品的巨大玄宮。那里,是皇陵真正的核心禁地,由最精銳的皇陵衛戍守,尋常祭拜,眾人也僅止步于明樓,絕不允許踏入甬道半步。
祭拜結束,按照流程,皇室成員將依次進入明樓后殿稍作歇息,然后便啟程回宮。這短暫的歇息時間,是蕭景琰唯一的空檔。
當太子蕭景宏帶領著宗室親王和重臣進入后殿歇息時,蕭景琰悄無聲息地脫離了隊伍。他借口“心中哀慟,想獨自在陵前再陪母后片刻”,神情哀戚,聲音哽咽。負責照顧他的老太監高無庸看著小主子蒼白憔悴、泫然欲泣的模樣,心中不忍,加上此處是莊嚴肅穆的皇陵,又有重兵把守,料想無礙,便只低聲囑咐了一句“殿下節哀,莫要太久”,便嘆息著退開了幾步,守在不遠處。
蕭景琰獨自一人,緩緩走到明樓側面一處偏僻的角落,背靠著一尊巨大的石辟邪雕像。這里恰好處于明樓后殿視線的死角,又有石像遮擋,相對隱蔽。他背對著所有人,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在無聲地哭泣。
高無庸遠遠看著,心中又是一陣酸楚,不忍再看,將目光移向他處。
就在高無庸移開視線的剎那!蕭景琰一直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里面哪里還有半分悲戚?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靜和孤注一擲的銳利!他像一只蓄勢待發的幼豹,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石辟邪雕像,利用巨大的石基作為掩護,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和速度,矮身、側移,幾個無聲的騰挪,便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明樓后側一條僅供灑掃雜役通行的、狹窄而幽暗的輔道!
這條輔道通向陵墓建筑的后勤區域,平時罕有人至。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的灰塵和陰冷潮濕的苔蘚氣味。蕭景琰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耳朵高高豎起,捕捉著任何一絲異響。他屏住呼吸,沿著記憶中來時觀察好的路線,在迷宮般的回廊和堆滿雜物的角落快速穿行。他知道,通往地宮甬道的入口,就在明樓后殿下方一處極其隱蔽的側門,那里通常只有負責日常巡視和清潔的少量內侍可以進入,守衛相對薄弱。
時間緊迫!必須在歇息結束前返回!
他如同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在陰影中疾行。終于,在一處堆放著陳舊祭器的拐角后面,他看到了那扇不起眼的、包著厚重銅皮的側門。門虛掩著一條縫,里面透出幽深的光線和更濃郁的陰冷氣息。
蕭景琰沒有絲毫猶豫,側身閃了進去。
門內是一條向下延伸的、異常狹窄陡峭的石階。石壁濕滑冰冷,鑿痕粗糲。墻壁上每隔很遠才嵌著一盞昏黃的長明燈豆,光線極其微弱,只能勉強照亮腳下濕漉漉的臺階。濃重的、混雜著土腥味和防腐香料氣息的陰冷空氣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這里,便是通往永昌陵地宮深處的、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徑之一。
蕭景琰扶著冰冷的石壁,小心翼翼、一步一頓地向下走去。石階盤旋而下,仿佛通往幽冥。越往下,光線越暗,寒意越重,空氣也越發凝滯,只有他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在狹窄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咚咚地敲擊著耳膜。那枚緊握在手中的黑色令牌,似乎也變得更加冰涼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隧道,前方的空間陡然開闊。一股宏大、古老、令人靈魂都為之震顫的沉寂感撲面而來。
他踏出了狹窄的階梯,站在了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間邊緣。
眼前,便是大胤太祖皇帝安息的永昌陵地宮玄宮!
巨大的穹頂如同倒扣的蒼穹,上面鑲嵌著無數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和不知名的發光晶石,模擬著周天星斗,散發出幽冷而神秘的光芒,將整個玄宮籠罩在一片朦朧而永恒的星輝之下。穹頂之下,是九根需要數人合抱的巨大蟠龍石柱,支撐著這地下的奇跡。地面鋪著光潔如鏡的黑曜石,倒映著穹頂的點點星光,宛如行走于星河之上。
玄宮中央,是一座由整塊巨大無比、通體瑩白的昆侖玉雕琢而成的巨大棺床,上面安放著太祖皇帝的梓宮,如同沉睡在星河中央的神祇。棺床四周,按照周天之數,擺放著無數象征著帝王威儀、工藝精湛絕倫的陪葬品:巨大的青銅禮器、玉雕的瑞獸、鑲嵌著寶石的金銀器皿、成堆的竹簡帛書…在幽冷的星光照耀下,流淌著歲月沉淀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帝國曾經的輝煌與厚重。
這里是死亡的安息地,也是帝國最核心秘密的埋藏之所。
蕭景琰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幾乎忘記了呼吸。但他沒有時間沉浸其中。母后的指引清晰地在腦中回響:“太祖安寢的地宮深處…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迅速掃過這宏大的空間。巨大的棺床、璀璨的陪葬品、支撐穹頂的蟠龍柱…一切都那么顯赫,那么引人注目。最不起眼的角落…在哪里?
他的視線掠過那些價值連城的陪葬品,掠過莊嚴肅穆的蟠龍柱,最終定格在玄宮最深處、靠近后方石壁的一個地方。那里,遠離棺床和主要陪葬區,光線也最為黯淡。只有一根蟠龍石柱孤零零地矗立著,石柱的基座緊貼著冰冷的石壁。而在石柱基座與石壁的夾角處,似乎…堆積著一些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避開中央象征性的區域,緊貼著邊緣冰冷的石壁,朝著那個陰暗的角落潛行過去。腳步落在黑曜石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回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讓他心頭一緊。
終于,他靠近了那根蟠龍柱的基座。角落里的景象清晰起來:那里并非什么珍寶,而是一堆…廢棄的建材?似乎是當年修建地宮時遺留下來的邊角料——幾塊切割得不太規整的黑色巨石,幾段斷裂的、看不出材質的巨大金屬構件,上面布滿了斑駁的銹跡和厚厚的灰塵,雜亂地堆疊在一起,像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與周圍那些璀璨奪目的陪葬品相比,這里簡直是被人遺忘的垃圾堆。
最不起眼的角落…就是這里了!
蕭景琰的心跳再次加速。他蹲下身,強忍著灰塵和腐朽氣息帶來的不適,仔細地打量著這堆“垃圾”。母后給的令牌是“指引”…指引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巨大的金屬構件上。它們銹跡斑斑,形狀奇特,像是某種巨大機械的殘骸。其中一段斷裂的金屬臂,末端呈現出一種奇特的、非刀非劍的扁平結構,上面覆蓋著厚厚的鐵銹和塵埃。令牌上的漩渦狀凹痕…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蕭景琰立刻掏出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毫不猶豫地將它按向那段扁平金屬臂表面一處相對平整、但同樣布滿銹跡和灰塵的地方!令牌中心的漩渦凹痕,恰好對準了金屬臂上某個極其細微、幾乎被銹跡完全掩蓋的凸起小點!
就在令牌與金屬臂接觸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遠古的低沉共鳴聲,驟然在寂靜的玄宮中響起!
緊接著,令蕭景琰目瞪口呆的一幕發生了!
那看似普通、布滿銹跡的金屬臂表面,以令牌接觸點為中心,無數道極其細微、繁復玄奧的銀色紋路驟然亮起!那些紋路如同活物般在銹跡下蔓延、流動,瞬間覆蓋了整段金屬臂!銀光流淌,所過之處,覆蓋其上的厚重鐵銹和灰塵,如同遇到烈日的薄雪,無聲無息地消融、剝落,露出了下面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布滿精密紋路的本體!
不止是這段金屬臂!仿佛是連鎖反應,旁邊堆積的其他幾塊黑色巨石表面,也同時亮起了同樣玄奧的銀色紋路!紋路蔓延交織,構成一個個復雜無比的幾何圖案和古老符文!巨石在銀光中微微震顫,發出沉悶的隆隆聲,如同沉睡的巨人正在蘇醒!
堆積在角落的“垃圾山”在銀光流轉中迅速“溶解”、重組!巨大的黑色巨石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挪移,嚴絲合縫地嵌入石壁,構成了一道門戶的輪廓!而那幾段金屬構件則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沿著巨石門戶的邊緣快速延伸、咬合、固定,發出清脆而冰冷的“咔噠”聲,轉瞬間構筑成了一扇厚重無比、閃爍著幽冷金屬光澤、布滿流動銀色符文的巨門!
巨門之上,兩個古樸蒼勁、仿佛蘊含天地至理的古篆大字,在流轉的銀光中清晰地浮現出來:
**非攻!**
這一切變化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當銀光漸斂,那堆廢棄的“垃圾”已徹底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散發著亙古、神秘、冰冷氣息的金屬巨門,無聲地鑲嵌在玄宮最深處的石壁之中!門上的“非攻”二字,如同兩只沉默的眼睛,靜靜地俯視著震撼到失語的蕭景琰。
墨家…非攻!
母后所言非虛!這皇陵深處,真的藏著墨家失傳的秘藏!這扇門后,就是母后所說的,能助他看清亂局、找到破局之力的關鍵!
巨大的驚喜和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淹沒了蕭景琰!他幾乎是撲到那扇冰冷的巨門前,伸出小手,想要觸摸那流動著銀色符文的門體。
就在這時——
“嗒…嗒…嗒…”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毫無預兆地從他剛剛下來的狹窄石階方向傳來!那聲音在死寂的地宮中顯得格外刺耳,并且…正朝著玄宮這邊快速接近!
有人來了!
蕭景琰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水當頭澆下!他猛地回頭,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是誰?守衛?不可能!守衛的巡邏路線他早已摸清!難道是…追蹤他而來的人?
時間不容他思考!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