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陳陽家時,那小子正趴在電腦前打游戲,鍵盤敲得噼里啪啦響,屏幕上的小人舉著大刀砍得正歡,嘴里還嚷嚷著“看我劈了你這妖怪”。“你可回來了,”陳陽頭也不抬,啃著半塊干硬的饅頭,碎屑掉在鍵盤上,被他用袖子胡亂一抹,“林薇剛才又打電話,問你她歷史筆記借不借,我說你抓鬼還沒回來……”
“別瞎說。”秦飛把背包往床腳一扔,“咚”地一聲,震得床板都顫了顫。肩膀突然一陣發酸,剛才被噬魂僵打中的地方,現在只剩點鈍痛,倒像是快好了。他摸了摸右眼,刺痛感沒了,只剩下點暖暖的癢,像有只小蟲子在里面爬。
“誰瞎說了?”陳陽終于舍得暫停游戲,轉過頭來,嘴里的饅頭渣噴了秦飛一臉,“她還說要請你吃冰棍呢,綠豆的,你最愛吃的那種。哎!對了,你臉咋這么白?真出去打架了?我跟你說,城里的混混可不好惹……”
秦飛沒理他,脫了沾血的外套往盆里扔,自來水“嘩”地沖下去,瞬間變成粉紅色,像盆稀釋的西瓜汁。他盯著水面的泡沫發呆——這傷口要是擱村里,怎么也得疼三天,還得用王爺爺配的草藥敷著,今兒個卻好得這么快,難道真跟右眼那股怪勁兒有關?
“別扯淡了!看我這一身造的,出門掉溝里了!晦氣!”秦飛把毛巾往鐵絲上一搭,水珠濺了陳陽一臉,“快洗洗睡吧,明早還得去周老頭那抄方子。”
“不說拉到,”陳陽撇撇嘴,又啃了口饅頭,渣子掉在肚皮上,“你別干壞事哈,大城市誘惑多哦!對了,我媽讓你周末在家里吃飯,說給你燉排骨,用高壓鍋壓,爛糊的那種,補補你這‘虛弱的小身板’,別風一吹就能倒。”
秦飛笑了笑,沒說話。
晚上秦飛躺在床上,聽著陳陽震天響的呼嚕,像有臺拖拉機在耳邊開。右眼的暖意慢慢散開,像泡在溫水里,舒服得讓人發困。這一夜睡得格外沉,連夢都沒做,直到第二天被窗外的麻雀吵醒——那群小崽子在空調外機上打架,嘰嘰喳喳的,比陳陽的鬧鐘還準時。
起來摸了摸右手,傷口居然結了層薄痂,輕輕一碰就掉了,露出粉嫩嫩的新肉,比嬰兒的皮膚還光滑。秦飛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咋看咋覺得邪門——這手昨天還淌血呢,今兒個就跟沒事人一樣,倒像是別人的手。
去醫學樓的路上,晨光把銀杏葉照得透亮,像撒了層金粉,風一吹,葉子嘩嘩響,像誰在拍手。林薇抱著書從對面走來,白裙子在風里飄,像只展翅的蝴蝶,裙擺掃過路邊的三葉草,驚得露珠都滾了下來。“秦飛哥!”她停下腳步,眼睛彎成月牙,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陳陽說你昨晚忙到半夜,筆記還借嗎?我放你桌上?”
“謝了。”秦飛的臉有點燙,想起陳陽說的“請吃冰棍”,腳趾頭在鞋里蜷了蜷。他接過筆記本,指尖不小心碰到林薇的手,溫乎乎的,像揣了個小暖爐。
“不客氣。”林薇從書里抽出片楓葉,夾在秦飛的筆記本里,葉梗還帶著點潮氣,“周爺爺說今天開始要教炮制藥材,讓你以后多帶件衣服,硫磺熏人得很,上次有個學姐來幫忙,頭發都被熏黃了,跟染了似的。”
標本室里,周教授正蹲在灶臺前擺弄個黑陶鍋,鍋里冒著白煙,嗆得人直咳嗽,像誰在屋里燒了把枯草。“來了?”老頭頭也不抬,用長柄勺攪了攪鍋里的東西,大黃在酒里翻滾,像群喝醉的小魚,“今天學‘酒蒸大黃’,看好了,這火候得像喂孩子吃飯,急不得也慢不得,過火了就成炭,沒火又跟生嚼樹根似的。”
秦飛蹲在旁邊看,蒸汽帶著股苦苦的藥香,像小時候王爺爺熬的止咳糖漿,聞著就讓人嗓子眼發緊。他笨手笨腳地幫著添柴,火鉗沒拿穩,“哐當”掉在地上,砸了個坑,火星子濺起來,差點燎到周教授的白大褂。“毛手毛腳的!”老頭一記白眼飛過來,像塊冰碴子砸在臉上,“這鍋是我托人從景德鎮帶的,碎了你賠得起?把你賣了都不夠!”
“賠不起。賠不起...”秦飛撿起火鉗陪笑,臉有點紅,又被灶火映照著,“但我能幫您抄一輩子方子,抵鍋錢。您看我這字,越寫越像樣了,周爺爺您就當雇了個免費抄書的。”
周教授愣了愣,突然笑了,皺紋里盛著晨光,像曬化的蜜糖。“你這小子,嘴倒挺甜。”他往灶里添了塊柴,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臉通紅,“行了,看著點火,別燒糊了,這大黃要是蒸老了,瀉下力就沒了,跟喂兔子的干草沒區別,還苦得要命。”
一上午就在煙熏火燎中過去了。秦飛的舊衣服被硫磺熏得發黃,聞著像塊過期的松花蛋,連頭發絲里都沾著股怪味兒。周教授檢查他抄的方子,突然指著其中一行字皺眉,老花鏡滑到鼻尖上,露出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這‘安神湯’的劑量寫錯了,甘草該用三錢,你寫成五錢了,想把人吃暈過去?”
秦飛趕緊改,筆尖在紙上劃得飛快,耳朵有點燙,像被太陽曬過。他發現自己滿腦子都是那五千塊錢,還有馬道長說的“五五分賬”,連抄方子都走神——原來自己真的能靠右眼的本事賺錢?比在村里刨藥強多了。
中午在食堂啃饅頭時,秦飛摸著兜里的信封,硬邦邦的,硌得胯骨生疼。他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偷偷數了三遍,不多不少正好五千,紅票子嶄新得能割手,號碼還是連號的,從“666”開始,吉利得讓人心里發慌。這是他長這么大見過最多的錢,比張媽媽攢了半輩子的積蓄還多,夠給鎮里的小學翻新一遍了——秦飛去趕集的時候還聽見路人念叨,教室窗戶漏風,冬天孩子們凍得直哆嗦。
正發呆呢,馬道長突然端著餐盤坐在他對面,道袍上還沾著草屑,不知道又從哪鉆出來的,跟個土行孫似的。“秦老弟,吃著呢?”他往秦飛碗里夾了塊肥肉,油星濺了秦飛一臉,像撒了把金豆子,“紅包老弟還滿意吧?王經理那小子還算懂點人情世故,知道咱哥倆辛苦。”
秦飛的饅頭卡在喉嚨里,咳得滿臉通紅,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馬道長?您咋來了?”他順了半天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錢……是不是太多了?”
“多啥?”馬道長吸溜著面條,湯濺得滿桌子都是,像幅抽象畫,“你可是主力,要不是你,昨兒個咱哥倆就得交代在廢料堆了。”他突然壓低聲音,湊近秦飛,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胡子上的面條差點掉進秦飛碗里,“老弟,跟你說個事兒,正經事。”
秦飛的心提了起來,以為他要反悔要錢。
“我看你是塊好料,”馬道長往嘴里塞了瓣蒜,辣得直吸氣,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趕緊灌了口湯,才緩過勁,“咱哥倆搭個伙唄?我負責聯系活兒,憑我這張老臉,縣城周邊的活兒跑不了;咱倆一起出手,你這本事,光研究藥材屈才了。跟我昨晚說的一樣!賺了錢咱五五分,咋樣?”
秦飛愣住了:“搭伙?”他腦子里“嗡”的一聲,買房子?娶媳婦?這些以前根本沒想過的事兒,現在突然變得沒那么遠了,像掛在樹上的蘋果,跳一跳就能夠著。
“就是組個團隊!”馬道長拍著桌子,引來周圍人側目,幾個學生模樣的人探頭探腦,像看耍猴的。“你想想,你有這本事,我有這人脈,強強聯合,以后別說縣城,就是市里的活兒也能接!到時候賺的錢,夠你在市里買套帶院的房子,帶車庫的那種,娶個城里媳婦,知書達理的,不比在村里強?”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像下雨似的。
秦飛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像揣了只兔子,“咚咚”撞得肋骨疼。他想起剛進城時,連公交卡都不會刷,對著自動售票機研究了半天,被后面的人催得臉通紅;想起第一次用陳陽家的馬桶,不知道怎么沖水,急得滿頭大汗;想起在學校食堂,連打飯的隊伍都不會排,像個迷路的傻子。那時候總覺得自己像粒飄在水面的浮萍,不知道根在哪。現在,好像有了個能抓住的東西。
“我……我還得跟周教授學東西呢。”他訥訥地說,像個沒斷奶的孩子。
“學東西不耽誤干活啊!”馬道長笑得更歡了,眼角的皺紋能夾住只蚊子,“哥哥專門給你挑周末或晚上的活兒,絕不耽誤你上課。再說了,學那些草藥啥的,跟咱這行當也不沖突,說不定還能用上!你看昨兒個那硫磺,不就是藥材?這叫學以致用,兩不誤!”馬道長也不管自己說的秦飛感不感興趣,勸到最后,連養老的規劃都快說出來了,唾沫星子濺了秦飛一臉。
黃鼠狼的影子突然從秦飛背后飄出來,綠眼睛盯著馬道長,像在看塊肥肉,嘴角撇得能掛油壺:“這老道倒是說了句人話。不過小子,跟他搭伙可以,賬得算清楚,親兄弟明算賬,別讓他坑了你這鄉巴佬。”這話只有秦飛能聽見,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心上。
秦飛摸了摸兜里的錢,硬邦邦的,帶著股踏實的分量,像塊壓艙石。他想起張媽媽補丁摞補丁的襪子,想起王爺爺那把用了三十年的藥杵,木頭把都被磨得發亮,喉結滾了滾。“行。”他抬起頭,看著馬道長期待的眼神,聲音不大,卻很清楚,像塊石頭落進水里,“我跟您搭伙。”
馬道長正說得唾沫橫飛,整個人一愣,隨即樂得一拍大腿,差點把桌子掀了,餐盤“哐當”晃了晃,筷子掉在地上,沾了層灰。“哎哎!好兄弟!以后咱哥倆吃香的喝辣的!”他又往秦飛碗里夾了塊肥肉,油星濺了秦飛一臉,“多吃點,下午帶你去見個老板,那家伙在開發區有個新項目,蓋別墅的,最近總出事,工人晚上不敢上工,正愁出的事兒處理不了呢!”
秦飛低頭扒拉著碗里的飯,嘴角慢慢忍不住往上揚,像被春風吹彎的柳梢。陽光透過食堂的窗戶照進來,在飯粒上撒了層金粉,像撒了把星星。他知道,從今天起,自己在這城里,好像真的能活下去了,而且能活得挺好。
右眼的暖意又冒了出來,這次不再是刺痛,而是像揣了顆滾熱的小太陽,暖得人心里發慌,卻又舒服得不想撒手。秦飛摸了摸眼睛,對著窗戶里自己的影子笑了笑——鏡子里的少年,眉眼清秀,嘴角帶笑,右眼的地方,有團淡淡的金光在閃,像藏了顆星星。不管這股勁兒是啥,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