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葉與血腥被山風滌蕩月余,終被青螭山脈獨有的、混合著千年靈木清冽與云霞濕氣的磅礴氣息取代。莽荒的墨綠被拋在身后,眼前是真正的仙家氣象。
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登仙階”,通體由溫潤的“青云暖玉”鋪就,自山腳蜿蜒而上,直插云霄,沒入繚繞的氤氳靈氣之中。階旁古木參天,俱是外界罕見的靈種,枝干虬結如龍,葉片流轉寶光。更令人目眩的是天穹——無數道各色劍光、法器流光,如同織就的璀璨霓虹,在云層與山巒間穿梭往來,劃破長空,留下道道久久不散的靈光尾跡。仙鶴清唳,靈猿啼鳴,宏大的鐘磬之音自山巔縹緲傳來,滌蕩心神。
這便是木域霸主,青螭門!
山門廣場,人聲鼎沸,摩肩接踵。五年一度的開山收徒大典,吸引了木域乃至周邊地域無數懷揣仙夢的少年少女。錦衣華服者有之,氣度雍容者有之,甚至不乏氣息凝練、已筑基在望的世家天驕。他們或緊張肅立,或矜持談笑,目光熱切地望向那高聳入云的山門牌坊,牌坊以整塊“青龍木”雕琢而成,螭龍盤繞,氣象萬千。牌坊下,十根高達十丈的“測靈石柱”巍然矗立,散發著溫潤的乳白色光暈,等待著檢驗來者的根骨資質。
在這片流光溢彩、靈氣盎然的仙家盛景中,兩個身影顯得格格不入,如同投入華美錦緞的兩點污跡。
淚羅依舊背著阿箐。月余風餐露宿,他身上的粗麻衣早已破爛不堪,勉強蔽體,沾滿了洗不凈的泥塵和草汁干涸后的黃褐色。新生的肌體在破布下若隱若現,淡金色的竹紋被污垢遮掩,只透出玉石般冷硬的質感。臉上縱橫交錯的舊傷痕雖已愈合,卻留下了淺色的印記,配上那雙沉靜得近乎冰冷的左眼和右眼底深處不熄的焚火,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
背上的阿箐,小臉瘦了些,亂糟糟的枯草頭發用一根新折的翠綠藤蔓勉強束著,破舊麻袍裹著小小的身體。她緊緊摟著淚羅的脖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好奇與畏懼交織。青螭門的恢弘氣象讓她目眩神迷,但周圍那些衣著光鮮、氣息強大的修士投來的目光,卻讓她本能地感到不安,把小臉埋得更深了些。
兩人踏上第一級溫潤的青云暖玉階。
“嗤——”
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如同淬毒的銀針,瞬間刺破了周圍的喧鬧。
左側不遠處,一群簇擁著一位錦衣少年的修士中,一個尖嘴猴腮的跟班斜睨著淚羅二人,聲音尖利地揚起:“喲!哪座山坳里鉆出來的泥腿子?這登仙階也是你們能踩的?瞧這身破爛,一股子土腥臊氣!別污了青螭圣地的靈氣!”他夸張地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引來周圍一陣附和的低笑。
那被簇擁的錦衣少年,約莫十六七歲,面容俊朗,眉眼間卻帶著一股倨傲。他并未說話,只是淡淡地掃了淚羅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路邊的塵埃,帶著居高臨下的漠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旁邊另一個跟班會意,上前一步,聲音帶著施舍般的刻薄:“收徒大典在即,山門重地,豈容腌臜乞兒玷污?識相的,自己滾去后山雜役處報道,興許還能混口剩飯吃!再往前,莫怪道爺們替青螭門清理門戶!”
污言穢語如同冰雹般砸來。周圍那些等待測試的少年少女們,或面露鄙夷,或幸災樂禍,或事不關己地移開目光。仙門之下,同樣有著最世俗的勢利。
淚羅的腳步頓住了。他緩緩抬起頭,左眼深處那抹墨綠幽光如同深潭結冰,右眼瞳孔中的金紅火焰無聲地竄高了一寸。背上的阿箐明顯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摟著他脖子的手臂收得更緊了,細微的顫抖透過單薄的衣物傳來。
殺意!冰冷的、如同實質的殺意,以淚羅為中心,無聲地彌漫開來!周圍離得近的幾個少年莫名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那尖嘴猴腮的跟班被淚羅那毫無感情的目光一掃,竟如同被毒蛇盯住,后面譏諷的話生生卡在了喉嚨里,臉色微微發白。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
“讓讓!讓讓!好狗不擋道!”一個醉醺醺、含混不清的聲音從人群后面傳來,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股說不出的憊懶。
人群被粗魯地撥開。一個頭發亂如雞窩、胡子拉碴的老頭,趿拉著一雙露趾的破草鞋,搖搖晃晃地擠了進來。他身上的灰布袍子油膩發亮,沾滿了酒漬和不明污垢,散發著一股混合了劣酒、汗臭和草藥味的怪異氣息。最顯眼的是他腰間掛著一個碩大的、油光锃亮的暗紅色酒葫蘆,隨著他的踉蹌步伐晃蕩著。
老頭醉眼惺忪,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場中緊張的氣氛,也沒看到淚羅那駭人的目光。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一股濃烈的劣質酒氣撲面而來。他迷蒙的眼睛掃過前方那十根高聳的測靈石柱,又看了看擋在前路、面色不善的錦衣少年那群人,嘴里嘟嘟囔囔:“嗝…測靈根?有啥好測的…不如…不如陪老頭子喝一盅…”
他一邊嘟囔著,一邊旁若無人地朝著測靈石柱的方向踉蹌走去,目標似乎是石柱旁一個負責登記的、正皺眉看著他的青螭門執事弟子。
“哪來的老醉鬼!敢沖撞我家公子!”那尖嘴猴腮的跟班正被淚羅的殺意所懾,此刻見一個更不堪的老醉鬼闖進來,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厲喝一聲,伸手就想去推搡。
“小心!”淚羅背上的阿箐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只見那醉醺醺的老頭腳下似乎被自己的破草鞋絆了一下,身體猛地一個趔趄,朝著側面歪倒!而他腰間那個碩大的酒葫蘆,也隨著他身體歪倒的勢頭,被甩飛了出去!
好巧不巧!那沉重的、灌滿了劣酒的暗紅葫蘆,旋轉著,劃過一個刁鉆的弧線,不偏不倚,正正砸向那根離淚羅最近的測靈石柱下方——一個剛剛將手按在石柱上、正準備接受測試的華服少年!
“啊!”那華服少年猝不及防,嚇得驚叫一聲,下意識地縮手后退!
砰——!
嘩啦——!
沉重的酒葫蘆狠狠砸在光潔的測靈石柱底座上,發出沉悶的巨響!葫蘆應聲破裂!粘稠渾濁、散發著刺鼻酒氣的劣質酒液如同噴泉般狂飆而出,瞬間濺了那華服少年一身,也淋濕了光潔的柱身!酒液順著石柱流淌,留下難看的污漬。
“我的流云錦!”華服少年看著自己價值不菲的袍子瞬間污穢不堪,氣得臉都白了。
“哎喲!我的酒!我攢了三個月的‘燒刀子’啊!”那醉老頭也發出一聲夸張的、帶著哭腔的哀嚎,仿佛那葫蘆里裝的是瓊漿玉液,而不是嗆人的劣酒。他跌跌撞撞地撲向碎裂的葫蘆,也不顧滿地酒液和碎片,手忙腳亂地想去捧起那些流淌的殘酒,模樣狼狽又滑稽。
“哈哈哈!”周圍頓時爆發出哄堂大笑。之前的緊張氣氛被這突如其來的鬧劇沖散了大半。錦衣少年那群人也忍不住嗤笑起來,看向老頭的眼神充滿了鄙夷。
“又是他!‘三廢’之首的蒼柏!”
“這老廢物,整天醉醺醺的,又來丟人現眼!”
“聽說他連靈力都感應不到,空有一身蠻力,只能混在柴房劈柴…”
“青螭門最大的笑話!怎么還沒被逐出去?”
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來,毫不掩飾的嘲諷和鄙夷指向那醉醺醺的老頭——蒼柏。
淚羅的殺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他冷眼看著那在滿地酒液中撲騰、被眾人肆意嘲笑的蒼柏老頭,眉頭緊鎖。這就是阿箐爺爺說的“蒼柏爺爺”?青螭門最大的廢物?愛喝酒?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維持秩序的、面色嚴肅的青螭門內門弟子皺著眉頭走上前,似乎想將這搗亂的老醉鬼拖走。
那登記名冊的執事弟子也皺著眉,看著被酒液污損的測靈石柱,不耐煩地揮揮手,指向淚羅:“下一個!快點!把手放上去!別磨蹭!”顯然是想盡快處理完這混亂的局面。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又聚焦到了淚羅身上。
淚羅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他需要測試,需要了解自己這身被妖血淬煉的根骨在這仙門標準下究竟如何。他放下背上的阿箐,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然后在無數道或鄙夷、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一步步走向那根被酒液淋濕了一小片的測靈石柱。
他緩緩抬起右手。那只手,骨節分明,皮膚下隱隱透出淡金紋路。隨著他的動作,廣場上的喧鬧似乎都安靜了幾分。
就在他的手掌即將按上那冰涼石柱的瞬間——
“嗝…慢著!”
一聲醉醺醺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喝響起!
只見那剛剛還在滿地酒液中“哀悼”自己美酒的蒼柏老頭,不知何時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手里還捏著半片葫蘆碎片,臉上、胡子上都沾著酒漬,一雙醉眼卻不再迷蒙,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渾濁光芒,直勾勾地釘在淚羅身上,尤其在他那只抬起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
“小子…”蒼柏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地朝著淚羅走來,滿身酒氣熏人,“看你…骨頭架子不錯…嗝…挺硬實?”
他走到淚羅面前,不足三尺距離。渾濁的醉眼上下打量著淚羅,仿佛在評估一件器物。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毫無征兆地、搖搖晃晃地抬起了那只沾滿酒漬和污泥的右手!
沒有靈力波動!沒有絲毫氣勢!
就是那么平平無奇、甚至有些軟綿綿的一拳,朝著淚羅的胸口搗了過來!速度不快,角度也不刁鉆,如同醉漢的胡鬧!
然而,就在這看似毫無威脅的一拳襲來的剎那,淚羅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前所未有的警兆瘋狂炸響!丹田內的墨綠竹核劇烈震顫!全身二百零五塊淬煉完成的竹節骨,淡金紋路不受控制地驟然亮起!
危險!致命的危險!
身體的本能超越了思考!淚羅猛地沉肩收腹,左臂肌肉虬結隆起,淡金竹紋爆發出刺目光芒,如同盾牌般閃電般橫在胸前格擋!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牙酸的撞擊聲響起!
淚羅只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蘊含了整座山岳崩塌偉力的恐怖力量,透過蒼柏那看似軟綿無力的拳頭,狠狠撞在了他的左臂臂骨之上!
咔嚓嚓——!!!
清晰的、如同琉璃即將碎裂的哀鳴聲,瞬間從淚羅左臂骨骼深處傳來!劇痛如同高壓電流般席卷全身!他整個人如同被狂奔的巨犀撞上,雙腳離地,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飛出去!
轟!
后背狠狠撞在一根測靈石柱的底座上,震得整根石柱都微微晃動!喉頭一甜,鮮血順著嘴角蜿蜒而下!
他單膝跪地,左手無力地垂落,臂骨上傳來的劇痛和那瀕臨碎裂的恐怖感覺,讓他右眼瞳孔中的金紅火焰都為之凝固!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依舊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醉倒的老頭,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駭然!
沒有靈力!純粹的**力量!以及對力量…法則般的運用!
這醉醺醺的老廢物…到底是什么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