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室的黑暗似乎有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兩天兩夜,寒冷、饑餓和疤哥傷口惡化散發的潰爛腥臭味,像粘稠的沼澤,包裹著角落里的三個小小身影。
每天,只有兩次,那扇沉重的鐵門底下會響起窸窣聲,然后塞進來兩個破舊不堪、邊緣扭曲、幾乎看不清原色的錫鐵“碗”(如果能稱之為碗的話)。里面裝著勉強能稱為食物的東西——上午是冰冷、半凝固、帶著顆粒感的劣質糊糊,下午是同樣冰冷的幾塊沒有味道、煮得發硬的營養渣塊和半杯渾濁的冷水。
饑餓像冰冷的鉤子,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葉墨和葉琳空癟的胃。每一次食物的送達,都讓葉琳虛弱的身體微微顫抖,發出細微的吞咽聲。
每當這個時候,葉墨都會立刻爬過去,先端起妹妹的那個碗,小心翼翼地喂她。葉琳像只餓壞了的小鳥,小口小口地吞咽著冰冷的糊糊,喝一點冷水。等妹妹吃完她那份(葉墨這些天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葉墨才會拿起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沉默地、快速地吃下去。食物較少,寒冷加劇了消耗,那點東西只能填滿一個五歲孩子身體最基本的渴求。但哪怕如此他也總會留下兩塊和一點水。在葉墨的觀察下葉琳的傷口以驚人的速度自愈著,已經好的的差不多,讓他稍微地放下心。
第三天早上,食物再次塞進來。
葉墨像之前一樣,先端起妹妹的碗喂她。葉琳小口吃著。
就在這時,角落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極其痛苦和虛弱的呻吟。疤哥似乎被食物的氣味刺激得短暫恢復了點意識,干裂流血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發出無意義的音節,身體因為巨大的疼痛和饑餓本能地痙攣。
葉墨的動作頓住了。他看著角落里那個蜷縮成一團、散發著惡臭、如同破布娃娃的身影。兩天來,疤哥痛苦的呻吟和破碎的囈語(關于爹娘、黑暗、害怕孤單)像無形的刺,扎在葉墨心頭。仇恨似乎在饑餓和寒冷中變得模糊,只剩下一種沉重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感覺——有警惕,但更深的地方,好像還有一點什么別的東西在翻涌。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剛吃完、還沾著一點點殘渣和冰冷的碗。又看了看妹妹那還剩下一小半的糊糊(雖然妹妹也很餓)。最后,目光落在地上那個專門盛渣塊的碗里——里面是冰冷的、硬邦邦的幾塊東西。
葉墨靜坐在地上想著,搖了搖頭隨后嘆了口氣,
葉墨默默地放下自己的空碗,端起盛著渣塊的碗,走到疤哥身邊。
疤哥渾濁的眼球無意識地轉動著,似乎感覺到了有人靠近。
葉墨半跪下來,用那雙同樣冰冷的小手,小心地掰下一塊最小的渣塊(那東西堅硬冰冷得像小石子)。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那塊冰冷的食物,送到了疤哥干裂流血的嘴邊,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
疤哥似乎感受到了食物的接觸,本能地張開嘴,那動作牽扯著他歪斜脫臼的下巴,帶來劇痛,但他依舊發出了貪婪的、氣若游絲的吞咽聲。那塊冰冷的渣塊塞進了他嘴里。
葉墨看著他極其艱難地、毫無滋味地、幾乎是靠本能蠕動喉嚨咽下去一小點,然后又開始痛苦地抽氣。
葉墨沒有再喂第二塊。他默默地掰下第二塊最小的渣塊,放在自己吃完的那個碗里。然后,他走回妹妹身邊,將碗里剩下的小半份糊糊端起來,再次喂給葉琳(雖然他也無比饑餓)。
最后,他才拿起放著渣塊(里面放著兩塊塊較大的渣塊)的碗,自己快速地啃咬起來。
——他把極其有限、關乎生存的食物,分成了四份:葉琳大部分糊糊、疤哥一小塊渣塊、自己和葉琳各自分食剩下的小部分糊糊和渣塊。“為什么?”虛弱而又沙啞的聲音從角落里響起,聲音不大打在狹小而又靜謐的禁閉室內顯得格外的響,像是鼓聲一般傳入了葉墨的內心
他做的很沉默,很自然,沒有去想為什么。仿佛身體里有一種比憎恨更古老的本能在驅使。“沒有為什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去,如果你死了,會很麻煩,而且會很臭很臟。”說完他抱著葉琳離得與他更遠了。
就在這時,門外走廊傳來了不尋常的腳步聲。
鐵門被打開。光線涌入。
“葉墨,葉琳,”一個福利機構辦公室人員打扮的制服男人聲音平板,“收拾一下,出來。你們被轉去附近的‘鐵銹鎮社區初級學堂’就讀。手續辦好了。”
鐵銹鎮社區初級學堂?葉墨愣了一下,他從葉寒嘴里聽說過,但沒去過。他路過過灰石鎮上的學院,那的學院規模很小、是位置偏一點的初級教育點,聽說比鐵銹鎮學院比灰石鎮的好的不是一個檔次。福利機構顯然并不在意具體送去哪里。
男護工捏著鼻子催促:“快點!”
葉墨扶著葉琳站起來,兩人臟兮兮地挪到門口。
制服男人瞥了一眼墻角的疤哥:“他?傷勢惡化,按規定‘特別處理’。”語氣漠然。
瑪莎的大嗓門準時響起,她和老劉護工粗暴地進來,像拖死狗一樣把發出微弱呻吟、散發著更濃惡臭的疤哥往外拖。疤哥在拖拽中微微睜開了眼,空洞絕望的目光掃過光線,最后一絲模糊的焦點落在門口的葉墨身上。那張曾經兇狠的小臉,此刻只剩下脆弱和灰敗。
“呃……”他被拽動著,身上的傷口流下粘稠的污血和膿水。
這一幕狠狠刺入了葉墨的眼里。那個空碗……那個放著一小塊渣塊的碗似乎還殘留在他指尖的冰冷觸感……和他現在看到的景象重疊在一起。那冰冷的、骯臟的拖痕……
“……是因為我……害了他?明明他也那么可憐...”這個模糊而沉重的念頭,帶著自我懷疑的冰碴,在他小小的胸腔里碰撞。昨天分出的那塊食物帶來的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弱感覺,瞬間被這殘酷的結局碾得粉碎,只剩下更深的茫然無措。“不!是他想要欺負我和妹妹,所以我才打回去的,這是他自找的!”葉墨深吸一口氣,然自己從迷惘與自責中掙脫“是的!他有錯!”
葉墨轉頭看去看到了前些日子大戰的主戰場,此時十五號房間的那些孩子正簇擁著一個男孩。葉墨記得,那個孩子是當時坐在靠近疤哥位置上的。那個孩子的影子好像變得之前強壯、更強大了,而那影子也像極了疤哥的影子。而那唯一不變的是葉墨眼底中的悲愴,連自己都沒察覺。男孩突然跑向角落,抓起一個躲在那的男孩的肩膀,被抓起來的男孩比他高,因此曾經欺辱他,而現在人多力量大,過往的拳頭盡數歸還給了男孩。
“哥哥。”葉琳抱著葉墨的腰目光隨著葉墨而轉動“他們這樣真的有意義嗎?”問出來這個不屬于五歲小孩該問的問題
葉墨沉默片刻:“有,因為欺負別人的人始終在靈魂上是殘缺的,這些行為也只是為了在他人眼里自己回變得更加不好惹,更厲害,但是爸爸說過欠下的債始終是要還的,無論以何種方式。當他們找不到同類時,他們就又會成為新的被欺辱者。這樣始終是錯的,但又無處不在。”葉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說出來這些話的,他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以前那么單純了,不再是那個天天在公園里玩耍、學著亞管家做飯、在葉寒的懷里與葉琳一起聽故事的小家伙了
走出福利機構沉重的鐵門,清晨蒼白的光線有些刺眼。門外停著的車并非涂裝講究的校車,而是一輛看起來半舊不新、車身上有紅褐色鐵銹斑駁痕跡的普通小型懸浮車——像是學校老師或校工的私車。車旁站著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
他穿著洗得有些發白但整潔的深灰色外套,戴著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氣質溫和沉穩。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從手肘往下,是一條結構精密、泛著暗銀色啞光的仿生機械臂。此時,他正用那只自然的左手扶著一個布質的手提袋,安靜地等待。
他正是萊諾·凱恩,鐵銹鎮社區初級學堂的校長。
看到兩個如同小難民般的孩子出來,萊諾鏡片后的目光立刻聚焦。他看見了葉墨淤青的臉和眼底的戒備,看見了葉琳額頭上那道結了暗痂的傷口和小臉上未散的驚恐。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葉琳懷里那本緊緊抱著的、沾滿污跡甚至沾上了不知是泥還是淡淡紅痕的深藍色厚書上。
萊諾的瞳孔驟然一縮!扶著手提袋的機械臂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一股極其強烈的悲傷、懷念和無言的憤怒如同海嘯般在他眼底洶涌而過,又被強行壓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迅速浮現出真摯而溫暖的微笑,主動彎腰,聲音溫和得像春日的溪流:
“葉墨、葉琳?我是萊諾·凱恩,鐵銹鎮學堂的。別怕,以后學堂就是你們的家。”他伸出左手(自然的右手習慣性地搭在機械臂小臂上),想要表示友好,但沒有強求。“我們回家。”
葉墨依舊沉默,拉著妹妹的手緊了幾分。葉琳怯生生地看著眼前這個溫和的大人。
萊諾沒有絲毫介意。他側身打開后車門:“來,上車吧,我們回學堂。路上可以看看風景。這邊……”他指了指鐵銹斑駁的車窗,“……通天空管得沒城里那么密。”
葉墨帶著葉琳坐進后座。車內的空間不大,但比福利院的車干凈柔軟。窗戶有些陳舊,外面街道的景象略顯灰敗,但確實如萊諾所言,抬頭望去,那些懸在高處的“通天眼”監視器裝置變得稀疏零落,不再如同城區里那般密集得令人窒息,投下的幽藍光柱也顯得不那么密集和壓抑。
車子平穩啟動,駛離了福利機構那噩夢般的建筑。
葉琳靠在哥哥身邊,疲憊和相對的安全感讓她很快又陷入昏睡。葉墨卻毫無睡意。他抱著妹妹,目光透過布滿鐵銹斑點的車窗,看向外面。
腦海中翻滾的景象無法停歇:
漆黑偵查兵盔甲里的光
亞紛的轉瞬即逝
父親被捕
葉琳被毆打
還有……那個孩子被像垃圾一樣拖行、留下骯臟拖痕的畫面……以及自己曾遞過去的那一小塊冰冷的、毫無意義的渣塊……
“……真的……是因為我嗎……”那個冰冷的問句,再次纏繞著他茫然不安的心,沉甸甸地墜著。窗外稀疏的通天眼投下的幽藍光斑,如同無言的幽靈,隨著車輛的移動,在兩個孩子稚嫩而傷痕累累的臉上無聲地流淌。
葉墨抱著葉琳坐在校長萊諾的車子里子安靜地行駛在逐漸稀疏的城市脈絡間,窗外的建筑不再擁擠高聳,顯露出更多褪色的墻皮和雜亂但充滿生活氣息的小巷。稀疏的通天眼投下的光斑,偶爾會掃過車廂內部。
一直安靜坐在副駕駛位,似乎通過后視鏡留意著他們的萊諾·凱恩,溫和地開口了,他的聲音在引擎的低鳴中顯得清晰而平穩:“睡得很香呢,”他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葉琳,“讓她多睡會兒吧。從福利院到我們學堂,大概還有十分鐘左右就到了。”
葉墨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下抱著妹妹的手臂,目光里依舊帶著警惕。
萊諾仿佛理解他的不安,繼續說道:“我知道,這兩天對你們來說……很難很難。那個地方,對很多孩子都不好。”他頓了一下,斟酌著詞語,“就像剛才那位……叫的孩子?我看交接手續旁邊有一張隨意放在那的紙上簡單寫了點情況。那種粗暴的處理方式……是不對的。一個孩子,傷成那樣,不該被那樣丟棄。福利院本該是保護孩子的地方,可惜……”他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真實的遺憾和無奈,“有時候我們無法改變所有人的做法和規則,約束自己才是明智的選擇。”
這段話讓葉墨猛地抬起頭!校長提到了疤哥!他說那樣是不對的!他……他在對疤哥的事表示惋惜?葉墨的心跳加速了,一種混雜著緊張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了上來。這個人……好像真的和那些冷漠的管理員不一樣?
萊諾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鐵銹鎮學堂不一樣,葉墨。我們地方小,資源有限,但就想盡力給孩子們一個能安心待著的地方。學堂的宿舍是舊樓改的,但我們收拾得很干凈。兩人一間的小房間,你和葉琳可以一起住。床鋪被褥雖然舊些,但我保證都是洗得干干凈凈、曬得蓬松的。食堂只有一層,”他笑了笑,“不過請了個不錯的阿姨,一日三餐管飽,而且味道……至少在咱們這鎮子上算是好的,特別是晚上的土豆燉肉。”
管飽。干凈的床鋪。可以和妹妹一起住。還有好吃的土豆燉肉……這些最樸素的詞語,像黑暗中透進來的微光,一點點浸潤著葉墨緊繃的神經。在葉墨的懷抱中葉琳感受到了某種安穩,蹙起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
“學堂里有七棟大小不一的房子,”萊諾自然地繼續介紹著,仿佛在拉家常,“三棟矮的是教學樓,都只有三層,每個年紀一層,教室里書桌黑板都有,會有老師教大家認字、算數,也會帶大家做些小手藝活兒。一棟四層高的算是‘主樓’吧,最上面那層是我和老師們辦公的地方。兩棟六層高的板樓是宿舍,你們就住其中一棟。老師們也有一棟六層的樓自己住,離得近點好照應。食堂就挨著宿舍樓,就是那棟矮矮的大平房,雖然只有一層,但煙火氣兒最足,你們肯定很快就能聞到香味了。”
萊諾描繪的場景平靜而接地氣,沒有華麗的承諾,只有具體的細節(干凈宿舍、兩人間、管飽的食堂、煙火氣),這讓葉墨感到了某種可信。比起福利院那冰冷擁擠的十五人間和充滿絕望的環境,聽起來已經好了太多。雖然他對“同學”和“老師”依舊懷著未知的警惕,但“暫時安全”和“食物充足”這兩個最迫切的需求得到了安撫。
車子行駛了不久,拐進了一條岔路,停在一片相對開闊、被低矮石墻和生銹鐵門圍起來的建筑群前。院子里的建筑確實不高,幾棟六層方方正正的板樓(宿舍和教工樓)顯然是后建的,外墻有些陳舊的水漬痕跡。三棟三層的矮樓(教學樓)外墻顏色黯淡,但窗戶擦得還算亮。一棟四層的長方盒子樓(辦公樓)矗立在院門口不遠,顯得有些“穩重”。最打眼的或許是靠邊那棟只有一層、但鋪開了很大面積、頂上還有粗大排煙管的建筑(食堂),此刻正飄散著淡淡的、讓人肚子咕咕叫的飯菜香氣。
萊諾校長的心腹,那個沉默開車、留著利落寸頭、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奧布里,穩穩地將車停在辦公樓前的一個小空地。熄火,解開安全帶。
萊諾率先下車,繞到后座,打開了車門。
“我們到了。歡迎來到鐵銹鎮社區學堂。”他的笑容溫和依舊,帶著令人心安的溫度。
清新的空氣涌入車內,帶著植物和飯菜的混合氣息。
葉琳被細微的動靜和清新的空氣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小手揉著:“……哥哥?”
“嗯,”葉墨應了一聲,小心地護著妹妹爬下車。
奧布里也下了車,站在校長萊諾身后半步的位置。他身材精悍,站姿筆挺,穿著樸素的深灰色工作服,是萊諾非常信任的助手兼日常維護的負責人(學堂人手緊張)。
萊諾對奧布里點點頭:“奧布里,麻煩你帶葉墨和葉琳先去他們臨時的安置房間稍微休息洗漱一下,找兩套干凈的舊衣服換上。然后……直接帶他們到四樓我的辦公室來。”他看向葉墨和葉琳,語氣溫和而堅定,“有些事我們需要聊聊,也給你們辦好登記。聊完正好,食堂應該開早飯了。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來著?”他像是在問奧布里,又像是在營造輕松氛圍。
“有大片肉的三明治、好喝的瘦肉粥,皮薄餡大包子和溫暖的牛奶等。”奧布里上前一步,微微彎腰,對葉墨和葉琳露出一個友善但干脆利落的淺笑:“跟我來,不遠,就在左手邊這棟宿舍樓一樓。”他指了指左手邊最近的那棟六層宿舍樓。
葉墨看了看萊諾校長那帶著誠懇的眼睛,又看了看奧布里那穩當的樣子。妹妹葉琳似乎也被院子里飄散的飯菜香味吸引,小臉上露出一絲好奇。
經過校車上的交談,以及這遠比福利院整潔寧靜的環境(尤其是食堂的煙火氣),兄妹倆緊繃的心弦確實放松了一絲。雖然對要去陌生的辦公樓四層“聊聊”還有本能的不安(葉墨尤其記得福利院辦公室后就是禁閉室),但萊諾的坦然以及即將到來的食物,形成了一種平實的拉力。
葉墨輕輕點了點頭,拉著妹妹的手,跟在了奧布里的身后。那本深藍色的厚書,依舊被他小心地夾在腋下,是這片略顯老舊但充滿生機的院落里,唯一來自過去、冰冷而沉重的印記。走向四層校長辦公室的路,似乎也通向一個未知但可能更有人情味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