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的筆尖懸在紙上,墨滴墜落,暈開一小團黑。他盯著那個從殘頁與電文拼合出的地名——青石坳。不在主道,卻貫通敵后三條補給支路,是條被廢棄多年的騾馬道,地圖上只用虛線輕輕帶過。他抬起手,用指腹擦了擦筆尖,將名字圈死,又在旁邊標注“隱蔽、可伏、缺援”四個字。
他放下筆,起身走到墻邊,將地圖重新釘牢。油燈照著他的側臉,顴骨投下一道斜影。剛坐下,門外傳來腳步聲,節奏穩定,是通訊員。
“連長,政委回電。”通訊員遞上紙條,紙面粗糙,邊緣有折痕。
李龍接過,展開,只一行字:“國際通訊社轉發戰報,英美報紙刊載,稱我軍‘以弱抗強,戰術卓絕’。另有紅十字會聯絡員欲經晉南轉運藥品,問是否接應。”
他讀完,沒說話,將紙條湊近油燈,看著火苗舔上紙角,慢慢燒成灰燼。灰落在桌上,他用手指輕輕一撥,散了。
“回電。”他說,“接應。但路線必須繞開南口鎮,那里有偽軍哨卡三處,日軍巡邏頻繁。讓聯絡員在槐樹坪等,我們派人接。”
通訊員記下,轉身要走。
“等等。”李龍又道,“再加一句:藥品到后,優先分給傷員,其余存入山洞。另外……”他頓了頓,“讓他們帶些電池和收音機零件,我們電臺老出故障。”
通訊員點頭,快步離去。
李龍坐回桌前,重新攤開地圖。國際關注,不是第一次聽說,但真正落到實處,還是頭一遭。以往都是口號,是宣傳,是鼓舞士氣的由頭。可這一次,不一樣。藥品、電臺零件,都是能救命的東西。他盯著青石坳的位置,心里盤算著:若能在國際援助抵達前拿下這條道,既能切斷敵補給,又能打通外援通道,一舉兩得。
他提筆,在作戰預案末尾添上一條:“待國際藥品抵達后,立即組織傷員轉移至后方洞穴,前線保留戰斗編制,輪換休整。”
寫完,他合上本子,吹熄油燈。天還未亮,屋外靜得能聽見風刮過屋檐的聲音。他靠著椅背閉眼,卻睡不著。腦子里反復過著那條騾馬道的地形——窄、彎、兩側山勢陡峭,只有一處平地,適合設伏。但若日軍察覺,派飛機偵察,或提前布雷,風險極大。
他睜開眼,起身推門出去。
村中尚黑,只有幾戶人家亮著燈。他朝村東走,那里是臨時電臺室,設在一間地窖里。推開木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電臺員正戴著耳機,手指在鍵上輕敲。
“有消息嗎?”李龍問。
電臺員抬頭:“剛截到一段外文廣播,翻譯過來是……‘華北敵后八路軍在近期戰斗中展現驚人戰斗力,擊潰日軍精銳部隊,獲國際社會高度評價。’后面還提到咱們繳獲的文件,說‘證據確鑿,日軍暴行無可辯駁’。”
李龍站在原地,沒動。
“還有。”電臺員又說,“瑞士一個民間組織發來聲明,愿意提供醫療物資和資金援助,條件是……讓我們提供戰地照片和目擊證詞。”
“照片?”李龍皺眉。
“對。他們說,光有文字不夠,要有影像,才能讓更多人相信。”
李龍沉默片刻:“讓王大娘組織幾個識字的婦女,寫幾份證詞。內容要實,不能夸大。至于照片……”他想了想,“讓戰士們拍幾張打掃戰場、救治傷員的,別拍尸體,也別拍繳獲的槍炮,免得暴露實力。”
電臺員記下。
“還有,”李龍補充,“告訴他們,我們不求錢,只要藥品、繃帶、抗生素。能帶收音機和電池更好。”
電臺員點頭:“我這就發。”
李龍轉身離開地窖,天邊已泛出微光。他剛走到指揮部門口,王大娘挎著籃子迎面走來,籃里是熱騰騰的窩頭和一碗小米粥。
“連長,吃點東西。”
“謝謝。”他接過碗,蹲在門檻上喝了一口。
“聽說明天有藥要來?”王大娘問。
“嗯,國外給的。”
“那敢情好。”她臉上露出笑,“前村老李家的娃,腿傷一直沒好,就等著消炎藥呢。”
李龍點頭:“會有的。”
王大娘又說:“我讓閨女寫了份材料,講去年鬼子燒房,她男人被活活打死的事。我尋思……這也是證據吧?”
“是。”李龍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是證據。”
他喝完粥,把碗遞回去,起身進了屋。剛坐下,通訊員又來了,手里拿著一張新譯出的電文。
“英國《泰晤士報》登了咱們的戰報,配了張地圖,標了戰斗位置。還說……咱們是‘東方抵抗運動的典范’。”
李龍接過電文,看了一遍,沒說話,只輕輕放在桌上。
他知道,這些話,遠在萬里之外的人說起來容易。真正要活下來,要打贏,還得靠自己。但這些聲音,這些援助,終究是助力。能讓更多人看見這場戰爭的真相,能讓百姓少受一點苦,就夠了。
他提筆,在作戰預案最后加了一句:“國際援助抵達后,立即召開軍民大會,公開宣布援助來源與用途,穩定人心,鼓舞斗志。”
三天后,槐樹坪。
李龍帶了一個排在山口接應。清晨霧重,能見度不足十米。他們埋伏在坡地后,槍上膛,人不動。
九點整,遠處傳來兩聲鳥叫——是暗號。
李龍抬手,戰士們緩緩起身。
一輛破舊的美制吉普車從霧中駛出,車頭插著一面紅十字旗。車停下,下來一個穿灰色風衣的外國人,戴眼鏡,手里提著醫藥箱。
李龍走上前。
對方用生硬的中文說:“我是紅十字會聯絡員,帶來青霉素、磺胺、繃帶,共三箱。還有……”他指了指后備箱,“兩臺手搖發電機,五節電池。”
李龍點頭:“辛苦了。東西我們接收。”
他揮手,戰士們上前搬運。李龍親自搬起一箱藥品,沉甸甸的。他打開看了一眼,瓶身印著外文,但標簽上有中文譯名。
回程路上,他走在最前。快到村口時,王大娘帶著一群婦女迎上來,手里拿著熱水和毛巾。
“藥到了?”她問。
“到了。”
她伸手摸了摸藥箱,眼圈忽然紅了:“這回,娃們有救了。”
當晚,李龍召集骨干開會。
“援助到了。”他說,“不是一次,可能會有下一次。外國人要看我們的秩序,看我們怎么用這些東西。所以,藥品登記造冊,誰領用誰簽字。發電機交電臺室,優先保障對外聯絡。另外……”他環視眾人,“從明天起,每天派兩人去山口巡邏,防敵特破壞。”
散會后,一名排長留下:“連長,有戰士問,外國人幫我們,是不是因為咱們打得好?”
李龍想了想:“是因為我們沒退。他們看到有人在堅持,就覺得值得幫。”
排長點頭:“我回去這么說。”
李龍獨自回到指揮部,從箱子里取出一節電池,放在桌上。他拿起收音機,擰開后蓋,換上新電池。旋鈕一轉,沙沙聲中,傳來一段清晰的華語播報:“……華北抗日武裝再傳捷報,國際援助陸續抵達,正義之聲,終將穿透封鎖。”
他聽著,沒動。
播報結束,他關掉收音機,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再次落在青石坳的位置。
門外傳來腳步聲。
通訊員站在門口:“連長,電臺收到新消息——美國記者團申請進入根據地采訪,預計十日內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