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退,東方泛起青灰。李龍將半塊冷餅塞進嘴里,喉結滾動兩下,抬手抹去嘴角碎屑。他站起身,拍了拍軍裝上的塵土,朝著村口方向走去。鼓聲早已停歇,火光也已熄滅,只有零星幾盞燈籠還掛在屋檐下,隨風輕晃。
他走到指揮部前,哨兵正打著盹,聽見腳步聲猛地挺直身子。李龍擺了擺手,推門進去。
屋內油燈未熄,桌上攤著地圖和那本燒焦的日志。他坐下,從衣袋里掏出政委的回信,又看了一遍。南線空虛,第三師團調動頻繁,這是機會,也是風險。他合上紙條,吹熄油燈,走出門去。
天剛亮,他便召集全連集合。戰士們陸續趕到空地,不少人臉上還帶著昨夜歡慶的余韻,腳步松散,站姿懶散。李龍站在臺前,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昨晚的鑼鼓,我聽到了?!彼f,“百姓的笑臉,我也看見了。但我們不是來聽鑼鼓的,是來打仗的?!?
人群安靜下來。
“鬼子不會因為一仗輸了就撤走。他們只會變得更狠,更陰。我們贏了,但傷了八個人,死了三個兄弟。他們的命,不能白搭。”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現在,所有人按編制歸位。衛生員清點傷員,登記傷情;后勤組統計彈藥損耗,清點繳獲物資;各排長報備武器狀態。一個小時內,我要看到報告?!?
命令傳下,戰士們迅速行動。有人奔向臨時包扎所,有人清點槍支彈藥。李龍轉身走向物資堆放點,幾名戰士正打開繳獲的木箱,一箱箱子彈、手榴彈、罐頭被搬出。
他蹲下身,翻看一箱彈藥,眉頭微皺。這批子彈型號偏長,與常用制式不符,應是日軍特種部隊所用。他記下編號,吩咐通訊員:“這批彈藥單獨存放,標記清楚,不得混用。”
通訊員點頭記下。李龍起身,又巡視了幾處堆放點,確認物資分配有序后,走向包扎所。
帳篷里,兩名軍醫正為一名腿部中彈的戰士換藥。那戰士咬著毛巾,額上冒汗,卻一聲不吭。李龍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輕聲問:“能歸隊嗎?”
軍醫擦了擦手:“傷口沒傷到骨頭,休養一個月,能走能跑,但近戰還得再等等。”
李龍點頭:“好,讓他安心養傷?!?
他走出帳篷,迎面碰上炊事班班長。對方提著籃子,里面是剛蒸好的窩頭和咸菜。
“連長,給傷員送飯。”
“送去吧?!崩铨堈f,“順便告訴他們,傷好了,仗還等著打?!?
他回到指揮部,桌上已堆著幾份報告。他逐一翻閱,記下關鍵數據。正看著,門外傳來腳步聲,幾名排長和骨干陸續進來。
“人都到齊了?”他問。
“到齊了?!?
“坐?!彼噶酥赴宓?,“今天開會,不講功勞,只講問題。這一仗,我們打得狠,但也打得險。有幾個環節,差一點就出大事?!?
他翻開日志,點出幾處:“第一,突襲前偵察不夠細,敵情掌握不全;第二,進攻時兩翼配合脫節,三排晚了五分鐘才到位;第三,勸降時喊話時間過長,給了頑固分子準備炸藥的機會?!?
眾人低頭聽著。
“我不是責怪誰?!崩铨堈Z氣緩了些,“我是說,光靠拼,不夠。敵人也在變,我們得比他們變得更快?!?
一名排長抬起頭:“連長,我覺得……咱們打順了,有時候就想著沖,沒想那么多?!?
“這就對了?!崩铨堻c頭,“勇猛是好事,但得有腦子。昨天那批投降的日軍,為什么能勸下來?因為咱們講政策,擺事實,讓他們看到活路??赡切┧烙驳?,為什么寧死不降?因為他們被洗了腦,覺得投降是恥辱?!?
他環視一圈:“所以,以后打仗,不只是拼刺刀,還得拼腦子。情報要準,計劃要細,執行要嚴。每一個環節,都得有人盯著。”
會議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大家從戰術配合談到火力分配,從敵情判斷談到群眾支援。有人提到,日軍在山口設防時,往往只重視正面,側翼多用簡易障礙,一旦夜襲或迂回,極易突破。
李龍將這點記下,用紅筆在地圖上圈出幾個可能的突破口,標注“可試”。
散會后,他叫住一名戰士:“去通知民兵隊長,讓他帶人來一趟?!?
不到半個時辰,民兵隊長帶著十幾名青壯年趕到。李龍帶著他們沿村外山脊走了一圈,指著幾處坡地:“這些地方,要加筑掩體,挖防空洞,埋設絆雷。重點守住村口和水源地?!?
有人皺眉:“連長,這么搞,鬼子要是發現了,會不會報復?”
“他們會來。”李龍說,“但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來了也討不了好。你們怕,我理解??赡銈兿脒^沒有,要是我們不防,他們殺進來,燒的是你們的房,殺的是你們的爹娘?!?
那人低頭不語。
“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們自己?!崩铨埪曇舫练€,“我不要求你們上陣殺敵,只要你們守住家門。糧藏好,路挖斷,人隱蔽。鬼子來了,咱們耗他;鬼子走了,咱們照樣種地。”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干不干?”他問。
“干!”有人喊。
“我們也干!”
李龍點頭:“好?,F在就開始。戰士們負責技術指導,你們負責出人出力。三天內,我要看到工事成型?!?
人力迅速組織起來。戰士們分頭帶隊,教百姓挖掩體、設陷阱。李龍親自帶人勘察地形,在一處緩坡后發現一條隱蔽山縫,寬可容人,深不見底。
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洞壁,干燥結實。又讓戰士扔下石子,聽回聲,判斷深度。
“這地方能用?!彼麑ι砼詰鹗空f,“派兩個人進去探一探,看看有沒有出口,能不能加固?!?
戰士應聲而去。
太陽偏西時,第一批掩體已初具雛形。李龍站在高處查看,見百姓與戰士混編作業,配合默契,心中稍安。他正要下山,通訊員匆匆跑來。
“連長,政委來電。”
他接過電文,快速瀏覽。內容簡短:南線動向確認,敵補給線拉長,建議擇機出擊。
他看完,將紙條揉成團,塞進嘴里嚼了幾下,咽了下去。
“回信。”他說,“請示具體作戰區域,要求提供敵兵力部署詳圖?!?
通訊員記下,轉身要走,又被他叫住。
“再加一句?!崩铨埗⒅h處山巒,“我們已開始休整,傷員治療、彈藥補充、工事加固同步進行。預計七日內可恢復戰力。”
通訊員點頭離去。
李龍走回指揮部,天已全黑。他點亮油燈,鋪開地圖,將今日收集的信息一一標注。特殊彈藥、日軍側翼弱點、隱蔽山洞……這些零碎的點,正在他腦中連成線。
他取出鉛筆,在南線一處隘口畫了個圈。那里地勢狹窄,兩側高山,正是伏擊良地。若能在此設伏,配合夜襲與側翼突破,或可重創敵補給隊。
正思索間,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名戰士探頭:“連長,探洞的回來了?!?
“進來。”
戰士走進來,臉上帶著塵土:“洞深約五十米,中途有岔道,已派兩人繼續探。洞內干燥,無生物痕跡,底部平坦,可儲物或藏人?!?
“好?!崩铨堈酒鹕恚懊魈煲辉?,帶工兵進去加固洞壁,鋪排水溝,設通風口。這地方,得用起來?!?
戰士敬禮退出。
李龍坐回桌前,又看了一遍地圖。油燈忽明忽暗,火苗歪了一下,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又長又直。
他伸手撥了撥燈芯,火光穩住。
門外傳來報時聲:“連長,九點了?!?
“知道了?!?
他合上地圖,卻沒有起身。手指在那處隘口反復摩挲,像是在確認它的存在。
片刻后,他抽出一張新紙,開始寫作戰預案。第一行字剛落下,筆尖突然頓住。
他想起什么,翻出繳獲的文件殘頁,對照電文內容,逐字比對。
某一刻,他眼神一凝。
殘頁上有個地名被燒去一半,但結合電文中的坐標,他拼出了完整名稱。
那個地方,不在南線主道上,而是一條廢棄的騾馬道,通往敵后縱深。
他盯著那名字,筆尖懸在紙上,墨滴緩緩墜落,在紙面暈開一小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