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彈落地的震顫還未散盡，李龍的手已經甩出，駁殼槍在掌心翻轉半圈，槍口壓低，指向沖鋒隊列的中段。他正要下令開火，一道黑煙從西側戰壕斜沖而起——那是最后一挺機槍的槍管過熱起火。火光一閃，隨即被硝煙吞沒。

他猛地伏低身子，借著戰壕拐角的掩體向前疾行。腳下踩到一塊松動的石板，腳踝一歪，整個人撞在土墻上。耳中嗡鳴未退，喉嚨里泛著鐵銹味。他沒停，一手撐地爬起，另一手拍開一名正試圖撲向火點的戰士。

“別管槍！換位置！”他吼道，聲音劈開硝煙，“西林子守不住了，所有人往主坡收！”

那戰士抬頭，滿臉焦灰，嘴唇裂開，只點了點頭，轉身去拉身邊兩個還在裝彈的民兵。三人剛退下，一發迫擊炮彈砸進機槍陣地，土石炸飛，火光沖天。

李龍跌進指揮掩體時，肩頭沾著火星。掩體頂蓋已被震裂，幾根木梁斜插下來，野戰電話橫在泥水里，聽筒垂落，線頭焦黑。他一把抓起聽筒，貼到耳邊——死寂。再用力甩了兩下，仍無回音。他抬腳踹開線路箱，里面電線燒成黑團，纏在一起。

他轉身抄起駁殼槍，對著墻角那只鐵皮桶猛砸三下。鐺——鐺——鐺——短促，清晰。這是緊急集結令。

不到兩分鐘，五名指揮員陸續爬進掩體。副隊長膝蓋帶血，一進來就靠墻喘氣。衛生員正給他包扎，手指發抖。一名通訊兵抱著備用電臺，搖頭：“天線斷了，發不出信號。”

李龍脫下濕透的軍裝，甩在角落。他蹲到沙盤前，手指劃過北嶺主坡、西林子、巖穴通道三條防線。沙盤上，代表日軍的紅標已逼近主陣地，僅隔著一道斜坡。代表己方的藍標則東一塊西一塊，零散殘缺。

“北嶺還能撐十分鐘。”他聲音低，卻壓得住所有人，“西林子失守，巖穴通道只剩一條。彈藥呢？”

副隊長抬頭：“手榴彈還剩十七顆，步槍彈平均每槍不足五發，機槍……三挺，但槍管都快熔了。”

李龍沒說話，目光掃過沙盤邊緣。那里插著一面小小的藍旗，寫著“義勇聯軍”四個字，位置在青石溝。

“他們人呢？”他問。

副隊長喘了口氣：“原定協同作戰，昨夜我們沒發信號，他們沒動。情報員說，以為我們已經……垮了。”

李龍盯著那面旗，忽然低聲道：“他們還有多少人？”

“三百左右。”

“還沒打。”李龍抬起頭，眼神亮得驚人，“他們還沒打。”

他抓起鉛筆，在地圖上畫出青石溝到日軍側翼的路線。筆尖劃過老鷹嘴小道，一頓：“走這里。陡，但隱蔽。派通訊員，帶我的親筆信，必須在一個小時內送到。”

副隊長皺眉：“可我們現在沒人能突圍——”

“有。”李龍打斷他，轉身看向角落里一名年輕戰士，“小陳，你跑得最快。”

那戰士一愣，隨即站直：“是！”

李龍從懷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迅速寫下幾行字，壓上印章，再抽出一支鉛筆塞進信封。他把信遞給小陳，又從貼身衣袋里摸出半塊干糧，遞過去。

“王大娘給的。”他說，“路上吃。”

小陳接過，沒說話，把信貼身藏好，干糧咬了一口，塞進嘴里。他活動了下肩膀，深吸一口氣，準備出發。

李龍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記住，不到萬不得已，別開槍。活著送到，比什么都重要。”

小陳點頭，轉身鉆出掩體，身影迅速消失在硝煙中。

掩體內一片沉默。副隊長抹了把臉上的灰：“要是他們不來呢？”

李龍沒回答，走到沙盤前，拿起三挺機槍的模型，移到北嶺制高點，呈三角排列。

“集中火力。”他說，“把三挺機槍全調到主坡頂，交叉封鎖日軍沖鋒軸線。輕傷員也上，能拿槍的都編進預備隊。”

“可巖穴那邊……”

“巖穴的青壯全抽出來，補進戰壕。”李龍打斷，“百姓里會打槍的，發繳獲的三八式。現在不是分誰是兵誰是民的時候。”

副隊長咬牙點頭，轉身去傳令。其他人迅速行動，有人去收攏殘余兵力，有人去搬運彈藥箱。

李龍走出掩體，迎面一股熱浪撲來。主坡上的槍聲稀疏了許多，但日軍的沖鋒并未減緩。黑壓壓的人影已推進到百米內，旗手舉著殘破的軍旗，正往坡上爬。

他快步走向機槍陣地，途中一名民兵遞上望遠鏡。他接過，剛要舉起來，那人低聲問：“李隊，要是聯軍不來呢？”

李龍停頓了一下，望遠鏡還懸在半空。

他看著遠處那面搖晃的日軍軍旗，緩緩道：“那就我們自己打出一條活路。”

他舉起望遠鏡，掃視主坡各處。左側戰壕塌了一段，兩名戰士正用沙袋壘起臨時掩體。右側機槍組已換位置，新架起的機槍槍口對準斜坡中段。巖穴方向，一隊青壯正列隊出洞，手里拿著步槍、鐵叉、砍刀。

他放下望遠鏡，走向機槍組。

“槍管還能撐多久？”他問。

組長抹了把臉上的油污：“最多再打兩輪，就得換。”

“打完這輪，就撤。”李龍說，“換人，換槍，別讓火力斷。記住，壓中間，別管兩翼。只要主軸壓不住，他們就別想上來。”

組長點頭，揮手示意副手準備彈鏈。

李龍又走向戰壕缺口處。兩名戰士正用身體堵住塌陷的土墻，子彈不斷打在他們頭頂的掩體上，碎石簌簌落下。他蹲下，抓起一袋沙土，遞給旁邊一名民兵。

“壘高點。”他說，“別讓他們爬上來。”

那民兵點頭，用力扎緊袋口，往上堆。李龍伸手扶住沙袋，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回頭，是王大娘。她右手纏著布條，左手提著一只鐵皮桶，桶里水不多，晃蕩著幾片菜葉。

“給機槍手的。”她說，“涼的，能降溫。”

李龍接過，放在機槍組旁邊的石臺上。王大娘沒走，站在他身旁，望著前方。

“還能守？”她問。

李龍看著她，又望向戰壕各處——機槍組在裝彈，民兵在壘沙袋，巖穴口的青壯正列隊進入戰壕。

“能。”他說。

遠處，日軍的沖鋒號再次響起。這一次，號聲更急，節奏更密。黑壓壓的人影開始加速，刺刀在硝煙中閃出寒光。

李龍抓起步槍，檢查彈匣。子彈不多了。他把槍背好，從腰間解下最后一顆手榴彈，放在戰壕邊緣。

“傳令。”他聲音不高，卻傳得很遠，“主坡頂，三挺機槍，預備——”

話未說完，主坡左側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一枚日軍炮彈擊中雷區邊緣，引爆了一箱備用彈藥。火光沖天，氣浪掀翻了兩米高的土墻。

煙塵未散，李龍已沖向爆炸點。那里，兩名戰士倒在地上，一人腿斷，另一人胸口塌陷，嘴里不斷涌出血沫。他蹲下，伸手探鼻息——斷了。

他抬頭，看見戰壕缺口被炸得更大。三名日軍已沖到五十米內，正借著煙霧匍匐前進。

“機槍！壓左邊！”他吼。

機槍組立刻調轉槍口，一串子彈掃過斜坡，最前面的日軍應聲倒地。另兩人趴下，舉槍還擊。

李龍抓起步槍，瞄準，扣動扳機。一人腦袋后仰，栽進土坑。剩下那名日軍縮進彈坑，不再冒頭。

他剛要松口氣，忽然聽見巖穴方向傳來一聲悶響。抬頭看去，巖穴頂部的巨石在炮擊中裂開一道新縫，碎石不斷滾落。

王大娘站在洞口，仰頭望著那道裂縫。她沒動，只是從懷里摸出一塊干糧，塞進身旁一名民兵的口袋。

李龍轉身走向指揮位。他從地上撿起一塊帶棱角的石片，在一塊平整巖面上快速刻下幾個字：“死守北嶺”。

刻完，他將石片遞給通訊員：“插到主坡最高處，讓所有人都看見。”

通訊員點頭，抱著石片沖上坡頂。不到半分鐘，那石片被牢牢釘在一根斷木上，迎風而立。

李龍站在戰壕邊緣，望著前方。日軍的沖鋒再次集結，黑影成片，刺刀林立。

他抓起步槍，重新壓上彈匣。

一名戰士跑來，喘著氣：“李隊，三挺機槍都到位了，預備火力網已成。”

李龍點頭，舉起望遠鏡。

遠處，日軍指揮官正揮動軍刀，催促隊伍前進。

李龍放下望遠鏡，從腰間解下最后一顆手榴彈，放在戰壕邊緣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