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子邊緣的布旗在風中輕輕擺動,旗面沾著的泥點已干成褐色斑塊。李龍蹲在夜伏坑邊緣,手指從坑底的浮土里摳出一段斷裂的絆線,鐵鈴殘片還掛在上面,表面覆了一層夜露。他沒說話,只將線頭纏在指上試了試松緊,隨即起身走向防空洞。
洞口火堆壓得極低,僅余幾點暗紅。李龍掀開草簾進去,油布地圖攤在石臺上,紅筆標注的小路像一道裂口橫穿北嶺。兩名戰士正低聲對詞,嗓音壓得極沉,一句句日語短促而出。李龍走近,聽清了內容:“補給斷了……長官坐飛機跑了……我們被扔在這兒等死。”
他點點頭,從衣袋摸出那塊繳獲的罐頭盒殘片,邊緣已被磨得光滑。他將鐵皮放在地圖上,正對日軍營地位置。“他們夜里派偵察兵,說明耳朵比白天靈。”他抬頭,“那我們就讓他們聽見點東西。”
一名年輕戰士咧嘴笑了:“真能信?鬼子腦子灌了漿,喊破喉嚨也聽不進。”
“不是喊給他們聽。”李龍盯著他,“是讓他們的耳朵自己長出懷疑的蟲子。”他拿起鐵皮筒——由三塊罐頭盒拼接而成,內壁還留著銹痕——遞過去,“明晚,用這個。聲音不能斷,也不能太近。”
戰士接過,翻來覆去地看。另一人忍不住問:“要是一開口,他們打炮怎么辦?”
“打炮說明聽見了。”李龍說,“怕的不是打炮,是沒人聽。”
他轉身從墻角拎出一只破布包,倒出幾雙舊軍鞋,鞋底沾著泥,其中一只內襯撕開,露出一角紙片。他抽出紙,上面是歪斜的漢字:“北線糧道斷,三日未發米。”落款無名,字跡顫抖。
“這是昨夜搜俘虜身上的。”他說,“不是命令,是私底下寫的。他們內部已經在傳了。”
洞內一時安靜。懂日語的戰士低頭重新默念臺詞,聲音更穩。李龍走到角落,取出一張新寫的紙條,上面三行內容分列:補給斷絕、長官逃亡、投降可活。他將紙條釘在墻上,說:“每句只準說三遍,換人接,間隔半分鐘。說完就撤,不準回頭。”
夜風從洞口灌入,吹得火光一晃。李龍抬手擋了擋,目光落在年輕戰士臉上:“剛才你念‘投降’時,音調往上提了。在日軍里,那是怯戰的語氣,一聽就假。”
戰士臉一紅。李龍沒再訓,只說:“錯一個音,可能就多了十個不該死的人。不是嚇唬你。”
命令傳下后,戰士們分頭準備。李龍帶人爬上北嶺坡頂,假篝火的干草架還在,火已熄。他蹲下,將鐵皮筒架在草堆后,筒口斜對日軍營地方向。副手趴在地上試了試角度,點頭:“聲音能穿過去,人藏得住。”
“風向不對。”李龍伸手探了探,“今晚西北,聲往西偏。明晚要是轉東南,得挪到東側溝底。”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先按原計劃。今晚不行動,讓他們耳朵空兩天。”
副手一愣:“不喊了?”
“最怕的不是聽見謠言。”李龍望著遠處日軍營地的幾點燈火,“是突然聽不見。等他們習慣了夜里有聲音,再斷掉,心里就會長草。”
兩夜過去,根據地一片死寂。百姓照常勞作,戰士輪崗如常,沒人提喊話的事。第三日黃昏,李龍召集王大娘和幾名婦女。
“你們不用上前線。”他說,“但得幫個忙。”
王大娘點頭:“你說。”
“夜里,在村后坡上,用你們的土話喊幾句話。”他遞過一張紙,“‘日本兵想媽媽了’‘繳槍不殺,給飯吃’‘再不回家,田都荒了’——怎么順口怎么喊,三五個人輪著來,聲音不必大,像自言自語就行。”
王大娘接過紙,沒問為什么,只問:“什么時候?”
“后半夜,雞叫前。”
她收起紙,轉身走了。其他婦女跟上,腳步輕快。
當夜,李龍帶人潛伏在西林子外圍。風向果然轉為東南,他下令將鐵皮筒移至東側洼地,藏在灌木后。兩名戰士伏在坑內,手持鐵皮筒,準備接令。
午夜,村后坡上傳來第一聲喊話。是個女人的聲音,帶著濃重鄉音:“想家了吧?黑燈瞎火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聲音斷續,像風里飄來的絮語。片刻后,另一人接上:“聽說那邊克扣口糧,三天才吃一頓干的……”
李龍伏在地上,耳朵貼著土面。他知道,聲音順著風向,正一點點飄向日軍營地。
日軍那邊燈火未動,崗哨依舊來回走動。可過了約莫一炷香時間,一名哨兵忽然停下,抬頭望向坡地方向,站了許久才繼續走動。另一側,帳篷簾掀開一角,有人探出頭,又迅速縮回。
李龍沒下令繼續。他打了個手勢,伏兵緩緩后撤。
第三日清晨,巡邏隊在北嶺坡道靠近竹簽陣的位置發現一只日軍軍靴。靴子半埋在土里,鞋帶斷裂,內襯被撕開,露出一張折疊的紙條。李龍接過,展開,上面是幾行潦草的漢字:“我想回家。沒人發糧。長官打人。再不走,我就死在這山里。”
他盯著紙條看了很久,手指摩挲著邊緣的折痕。這不是正式文書,也不是戰俘口供,而是一個人躲在黑暗里,用最后力氣寫下的念頭。
他將紙條收進衣袋,走向防空洞。路上遇見王大娘,她正帶著幾個婦女往巖穴送飯。她抬頭問:“昨夜喊了,聽見回音沒?”
李龍搖頭:“沒回音。”
“那就對了。”她低聲說,“人最怕的,就是說了話,沒人應。可要是突然有人應了,又嚇一跳。”
李龍腳步一頓。
王大娘沒停,繼續往前走。風吹起她的頭巾一角,露出花白的鬢角。
回到洞中,李龍取出油布地圖,將紙條壓在罐頭盒殘片下。他盯著那條紅筆標注的小路,忽然說:“今晚繼續喊。”
副手問:“還用鐵皮筒?”
“不用。”李龍搖頭,“換人。讓聲音從不同地方出來。東溝、西林、村后,三處同時喊,內容一樣,時間錯開。”
“要是他們沖出來呢?”
“沖出來說明心亂了。”李龍站起身,“心一亂,腳就亂。腳一亂,就會踩進我們沒設陷阱的地方——可我們偏在那兒埋上。”
他拿起筆,在地圖空白處寫下幾個字:“心理也是地雷。”
當夜,三處喊話同時開始。東溝傳來低沉的日語:“北線斷糧,三天沒發米……”西林子方向接上:“長官坐飛機跑了,我們被扔下了……”村后坡上,婦女們用方言輕聲念叨:“繳槍吧,給飯吃,送你回家……”
聲音斷續,卻始終不斷。日軍營地燈火開始晃動,哨兵頻繁換崗,帳篷接連掀開。有人站在空地上張望,卻不敢出營。
李龍伏在東側洼地,聽著三處傳來的回聲。他知道,這些聲音不會立刻擊潰敵人,但會像水滲進裂縫,慢慢把石頭撐開。
忽然,西林子方向的喊話停了。李龍皺眉,正要示意,卻見一名戰士貓腰爬來,壓低聲音:“有個鬼子,從營里爬出來,往我們這邊蹭……被暗哨按住了。”
李龍起身,快步趕去。那人被綁在樹下,滿臉 dirt,軍服破爛,嘴里不停念叨:“投降……給飯吃……我要回家……”
審問沒用,他只會重復這幾句話。李龍示意松綁,讓人帶去巖穴,給口飯吃。
他站在樹下,望著日軍營地的方向。那里燈火依舊,可崗哨的走動已不像前幾日整齊。有幾處帳篷始終沒亮燈,像是沒人住。
他轉身往回走,路過夜伏坑時,停下腳步。坑底的浮土上,留著前夜戰士趴伏的印子,邊緣還有一小片水漬——是鐵皮筒內壁凝的露水。他蹲下,手指捻了捻,濕意尚存。
“明夜風向東南。”他低聲說,“把東溝的筒口再抬兩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