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將藥瓶放在門板中央時,陽光正斜照在曬谷場的東頭。三十八雙軍鞋整齊碼放,鞋底朝上,幾雙還沾著昨夜泥水。張小花繡的那個“勇”字被曬得發白,線頭微微翹起。她轉身去灶間添柴,火苗舔著鍋底,一鍋小米粥剛冒熱氣。
李龍站在村口石碾旁,手里捏著半塊干餅,正看民兵演練警戒換崗。二班戰士背著步槍沿村道巡查,腳步踩在濕土上,留下一串清晰印痕。遠處山坡上,幾個孩子趕著羊群下山,鈴鐺聲斷斷續續飄來。他抬頭看了看天,云層薄散,風從北嶺方向吹過來,帶著雨后的土腥味。
正午剛過,天邊傳來低沉的嗡鳴。起初沒人抬頭,只當是遠處雷聲未歇。李龍咬下最后一口餅,耳朵卻猛地一緊。那聲音不對——不是悶響,而是持續不斷的機械轟鳴,由遠及近,壓著山脊線逼近。他猛地扔掉餅渣,幾步躍上石碾,瞇眼望向西面天空。
三架黑影貼著山脊飛來,機翼在陽光下泛出銀白反光。李龍瞳孔一縮,吼聲炸開:“趴下!飛機!進屋!”
話音未落,第一枚炸彈已砸進祠堂東側的民房。轟然巨響中,土墻崩塌,瓦片四濺,灶臺連著半面墻轟然倒下。火光騰起的瞬間,一個端著粥碗的婦女被氣浪掀翻,整個人撞在門框上,再沒動彈。第二枚落在曬谷場邊緣,炸出一個兩尺深的坑,碎石飛濺,砸中一名正往地窖跑的老漢,他踉蹌幾步,撲倒在地。
李龍滾下石碾,順勢抽出駁殼槍,沖向最近的高臺。他連開三槍,槍聲壓過哭喊:“別抬頭!進屋!帶老人孩子進地窖!”隨即轉向身旁戰士:“二班護送傷員!三班封鎖村口,防敵空降!”
飛機在低空盤旋,第三架掠過村東頭,機頭一沉,兩枚炸彈接連落下。其中一枚正中堆放軍糧的倉房,火勢瞬間吞沒了半間屋子。濃煙翻滾,嗆得人睜不開眼。有戰士本能舉起步槍瞄準射擊,子彈打在機翼上只濺起幾點火花。一架飛機猛然壓低,機槍掃射,子彈犁過地面,一名民兵小腿中彈,栽進溝里。
李龍沖進火場邊緣,背起那名被炸傷的婦女就走。她半邊身子被瓦礫壓住,嘴里涌出血沫。他咬牙扛著她往包扎所跑,腳下突然一絆。低頭看,是一只童鞋,鞋底繡著“勇”字,另一只卻不見了。他彎腰撿起,塞進胸前衣袋,繼續往前。
村中大亂。婦女抱著孩子往地窖鉆,老人拄拐在泥地上爬行,幾個孩子嚇得蹲在墻角大哭。王大娘原本正往包扎所送水,空襲時她撲向身邊的小女孩,自己左臂被飛石劃開一道口子,血順著袖管往下淌。她沒顧上包扎,轉身去拉一個癱坐在地的老太太,硬是把她拖進了地窖口。
轟炸持續不到十分鐘。三架飛機投完彈后,調轉方向,沿著北嶺山脊飛離。最后那架在離去前還繞了個“之”字形,機翼在陽光下劃出刺眼的光弧,仿佛在確認目標損毀程度。轟鳴聲漸遠,村里只剩下哭聲、咳嗽聲和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李龍在包扎所外停下,把傷員交給軍醫。他喘著氣,抹了把臉上的灰,發現手心全是血——不是自己的,是那婦女咳出來的。他低頭看了眼胸前衣袋,那只童鞋還在。他沒再掏出來,只是把衣袋扣好。
戰士們陸續集結到曬谷場。有人臉上帶傷,有人大腿纏著布條。一名排長走過來,聲音發顫:“連長,咱們打了這么多仗,從沒吃過這種虧。地上能躲,天上……怎么防?”
李龍沒答話,轉身走向村東。廢墟還在冒煙,糧倉只剩半堵墻,幾袋米被炸開,谷粒混在灰燼里。他蹲下身,撿起一塊扭曲的鐵皮,是炸彈外殼。邊緣有刻痕,像是編號。他攥緊,站起身,往村后鷹嘴崖走去。
王大娘帶著幾個婦女在清理廢墟。她們用門板抬走瓦礫,從灰堆里扒出未燒盡的鞋底、半截棉被、一只鐵鍋。有人認出那是張小花家的鍋,當場蹲下哭了。王大娘一聲沒吭,只把左臂的傷口重新包了塊布,繼續搬石頭。
李龍登上鷹嘴崖時,太陽已偏西。他從繳獲的日軍望遠鏡里觀察飛機離去的方向。鏡片上有道裂痕,視野里出現雙重影像,仿佛兩條航線并行。他調整角度,發現飛機最后繞行的“之”字軌跡,并非隨意,而是有意避開山脊高點,專挑村莊開闊處投彈。
他放下望遠鏡,盯著北嶺方向。那里山勢平緩,適合飛機低飛偵察。他想起昨夜運輸隊送藥走的那條小路,正是從北嶺腳下繞過。敵人能精準找到物資集散地,說明——他們認得路。
一名通信員跑上來,遞上傷亡清點:七人當場犧牲,其中四名百姓;傷者十五,多為燒傷和撞擊。軍糧損毀三分之一,藥品未受影響,但包扎所被炸塌一角。
李龍聽完,只問一句:“王大娘呢?”
“在下面清廢墟,胳膊劃傷了,沒大礙。”
他點點頭,又舉起望遠鏡。這次他不再看遠空,而是沿著村莊邊緣一寸寸掃視。他注意到,飛機投彈集中在東側——曬谷場、糧倉、包扎所,全是白天人多的地方。而西側民房密集卻未遭轟炸。這說明什么?
不是誤炸,是瞄準。
他收起望遠鏡,低聲自語:“下次,會不會來得更狠?”
太陽落山前,他召集骨干在祠堂廢墟前開會。戰士們站在焦土上,臉上還帶著煙灰。他沒講傷亡,也沒提恐懼,只說:“飛機今天來了三架,飛了十分鐘。它們不怕我們打,因為打不著。它們敢低飛,因為知道我們沒防。”
有人問:“那咱們怎么辦?躲?”
“躲不是辦法。”李龍看著眾人,“我們能打游擊,能埋雷,能夜襲,但天上沒溝可藏,沒樹可伏。敵人現在知道我們有糧、有藥、有人心,他們不會只來一次。”
他頓了頓,從衣袋里掏出那塊扭曲的炸彈鐵皮,放在一塊石頭上:“這東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我們得想,怎么讓它——別再掉下來。”
沒人說話。風從山口吹過,卷起灰燼,打在人臉上。
第二天清晨,李龍再次登上鷹嘴崖。他沒帶望遠鏡,只背著手,站在崖邊。天空湛藍,無云,也無機影。他盯著北嶺山脊線,仿佛在等什么。
王大娘送來一碗熱粥,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她左臂的傷口包扎得整齊,但臉色發白。她沒說話,只指了指東邊的廢墟。幾具棺木正被抬出,家屬跟在后面,腳步沉重。
李龍接過碗,喝了一口。粥有點涼了。他放下碗,忽然問:“昨天那個小女孩,沒事吧?”
“沒事,我護著她,只蹭破點皮。”王大娘頓了頓,“她娘今早來謝我,說要送她去后山親戚家,怕再出事。”
李龍沒接話。他望著遠處山脊,陽光照在崖石上,映出一道長長的影。他忽然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的石片,在地上劃了一道線,又劃了一道,兩道平行,中間留出空隙。
王大娘看著,問:“這是啥?”
他沒答,只把石片攥緊,抬頭看向天空。就在這時,天際又傳來低沉的轟鳴。
他猛地站直,瞇眼望去。遠處山脊上,一點黑影正緩緩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