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盡,山道上已有腳步聲碎。一隊人影自北坡密林邊緣緩緩浮現,馱著麻袋與木箱的騾馬踏過濕泥,蹄印深陷。走在最前的戰士肩頭扛著一面褪色的紅十字旗,布面被露水浸透,沉甸甸地垂著。
李龍站在村口石橋邊,駁殼槍貼在腰側,目光落在隊伍末尾那名穿灰呢大衣的外國人身上。那人背著一只鐵皮箱,帽檐下露出高挺鼻梁,步伐雖有些踉蹌,卻始終沒落后一步。
“人到了。”通訊員低聲說。
李龍沒應聲,只抬手示意崗哨放行。他迎上前兩步,目光掃過騾馬背上那些印著外文的木箱——有的漆面剝落,露出“MEDICINE”字樣;有的用鐵箍加固,封條上蓋著模糊的印章。
“東西都在?”他問那名外國男子。
男子摘下帽子,抹了把額頭的汗:“三十七箱藥品,八百斤面粉,還有你們要的子彈和兩挺輕機槍。路上繞了兩天,鬼子在東嶺設了卡。”
李龍點點頭,轉身對身后待命的民兵隊長道:“把騾馬牽去后山窯洞,卸貨清點,不準開箱私取。傷員優先領藥,其余按作戰單位分配。”
隊伍剛進村,王大娘就提著竹籃從巷子里快步出來,籃里是剛蒸好的窩頭。她將食物塞進外國男子手里,又順手拍了拍他肩上的塵土:“走這么遠路,餓壞了吧?這可是咱根據地頭一回見洋面孔送糧上門。”
男子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用生硬的中文道:“我不是來送的……我是來學的。”
李龍聽見這話,腳步微頓,卻未回頭。
太陽升到山脊時,物資已盡數入庫。作戰室里擺開三張桌子,醫護人員正一箱箱查驗藥品。忽然,一名女護士抽出一瓶琥珀色藥劑,標簽上寫著“Antidote for Nerve Agent Exposure”。
“這是……防毒的?”她抬頭看向李龍。
“存好。”李龍只說了兩個字。他記得北坡那批鐵箱打開時,有股說不出的苦杏仁味,當時沒在意,現在想來,未必只是巧合。
下午兩點,分配會議在村祠堂召開。各連排長、民兵代表、婦救會骨干圍坐一圈。李龍將一張寫滿數字的紙貼在墻上。
“子彈優先補給東嶺防線,每支步槍配五十發新彈;機槍配兩箱,由專人保管。藥品分三等:重傷員用西藥,輕傷用草藥替代;那批特效藥,統一交衛生隊封存,非命令不得動用。”
有人皺眉:“咱自己人打仗流血,憑啥不先緊著用?”
李龍目光掃過去:“因為鬼子可能用毒。一旦用了,咱們手里要有能救命的東西。這不是偏心,是留后手。”
那人沒再說話。
糧食分配更費周章。五百斤面粉要養活八百多軍民,每人每月不過一斤。最后決定:戰士減半配給,百姓按老幼分等,王大娘帶頭表態,婦救會自愿再壓三成口糧。
“咱們不吃飽,也能拖鬼子下水。”她說完,把登記冊翻過一頁,筆尖重重落下。
會議結束前,李龍叫住那名外國男子:“你說你要學?學什么?”
“學你們怎么用這些武器。”男子打開鐵皮箱,取出一本油印小冊子,封面上畫著一挺新式輕機槍,“這是我帶來的槍型說明書,但我更想看你們怎么打。”
李龍沉默片刻,點頭:“明早六點,后山演練場。”
天剛亮,演練場已聚起三十多名戰士。外國男子站在一塊巖石上,手持圖紙,逐個講解槍械結構。他說得慢,翻譯一句句轉述,戰士們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地上畫零件形狀。
“這槍射速快,但怕潮。你們這里的雨季,得每天拆洗一次。”
“三腳架可拆卸,適合山地架設。最高點,最好背風。”
李龍站在隊尾,聽著聽著,忽然招手叫來一名排長:“把昨兒繳獲的信號彈拿來。”
信號彈交給外國男子。他翻看片刻,又對比說明書上的引信圖樣,忽然道:“這火藥配比不對,威力小,但燃點低。如果改裝進新機槍的彈鏈……可以當照明彈用。”
李龍眼睛一亮:“能打多遠?”
“按你們的坡度,至少八百米。夜里打出去,整片山谷都亮。”
當天下午,試驗開始。戰士們在半山坡架起新機槍,裝入改裝彈鏈。一聲槍響,橘紅光球劃破云層,懸空燃燒近十秒,照亮整片林地。
“好!”不知誰喊了一聲,眾人齊聲喝彩。
李龍卻盯著落地點。那片林子,正是日軍撤退時試圖挖掘的地方。
“通知警戒組,”他低聲下令,“今晚起,北坡密林加派雙崗,任何人靠近,先鳴槍示警。”
夜幕降臨,新武器演練繼續。戰士們輪番上陣,從裝彈到射擊,動作漸漸熟練。一名年輕戰士打完一輪,興奮地喊:“這槍比咱的漢陽造利索多了!”
外國男子笑著點頭,忽然從箱底又掏出一個小木盒:“還有一樣東西。”
盒子里是幾枚銀灰色圓筒,表面刻著“Smoke Grenade– Non-Lethal”。
“煙霧彈?”李龍接過一枚,沉甸甸的。
“能遮視線,不傷人。攻樓、突圍都好用。”
李龍摩挲著外殼,忽然想起東嶺戰斗時,若早有這玩意,民兵包抄就能更快。
“教他們用。”他對翻譯說,“今晚必須會。”
子時,最后一組戰士完成訓練。李龍站在窯洞外,望著遠處山梁。北坡方向靜悄悄的,連犬吠都聽不見。
王大娘提著燈籠走來,身后跟著兩個背藥箱的婦女。
“衛生隊剛清完賬。”她遞上一張紙,“藥都分好了,就剩那批特效的,鎖在你屋里。”
李龍接過紙,沒看。他問:“百姓那邊,沒怨言?”
“怨啥?”王大娘哼了一聲,“你帶頭少吃,誰敢多吃?再說了,洋人都能翻山越嶺送東西,咱們自家人反倒縮著?”
她轉身要走,忽又停下:“對了,有個事。今早我去窯洞查糧,看見有個箱子角破了,漏出些白粉。我拿舌頭舔了舔……是鹽。”
李龍猛地抬頭。
“不是面粉。”王大娘壓低聲音,“外面包層面粉,里面全是鹽。鬼子怕咱們缺鹽軟了腿,故意斷咱們的鹽路。這批援助……真是救命的。”
李龍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槍柄。
鹽,能穩軍心;藥,能救命;槍,能殺敵。一樣都不能少。
第二日清晨,李龍召集所有骨干,在祠堂后院進行沙盤推演。他將新機槍標在北坡制高點,煙霧彈布置于東溝兩側,信號彈改裝的照明彈列為夜間突襲信號。
“咱們不動,鬼子以為咱們喘不上氣。”他指著沙盤,“可現在,咱們不僅能喘,還能咬。”
演練第三天,戰士們已能閉眼拆裝新機槍。一名老兵抱著槍坐在石階上,用布條細細擦拭槍管。外國男子走過去,蹲下看他。
“你信這槍能打贏?”他問。
老兵抬頭,咧嘴一笑:“我不信槍,我信送槍的人。”
男子怔住,隨即用力點頭。
傍晚時分,最后一箱物資完成分配。李龍獨自走進存放特效藥的窯洞,檢查封條。蠟印完好,鎖扣結實。他伸手摸了摸腰間駁殼槍,槍柄上的皮帶不知何時磨出了毛邊。
他沒去換。
走出窯洞時,王大娘正在門口曬藥包。她抬頭看了眼天色:“云往西走,明天有雨。”
李龍仰頭望去,灰白云層緩緩移動。他忽然道:“把新機槍的防潮布都拿出來,今晚之前,全部晾一遍。”
王大娘應了一聲,低頭繼續縫補。
李龍轉身朝指揮部走,腳步沉穩。走到半路,他停下,回頭望向北坡密林。
林梢微動,一片枯葉緩緩飄落,打著旋兒,落在一塊裸露的巖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