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山間薄霧如紗,將南彎山谷籠罩在一片灰白之中。昨夜那場突襲的余燼仍散落于敵營殘垣之間,焦木斷梁橫陳,空氣中飄著未盡的煙味。但此刻,根據地通往后方醫院的小道上,已響起急促而有序的腳步聲。
擔架隊沿著清理過的山路疾行,腳下踩著剛被砍倒的灌木與搬開的碎石。李龍站在岔路口,看著最后一名傷員被抬上擔架,額角滲血的戰士在顛簸中微微抽搐,他立即揮手示意:“慢些走,木板墊緊!”幾個戰士應聲停下,重新用布條加固擔架邊緣,又在傷員頸下塞入折疊的軍衣。
道路昨夜尚布滿彈坑與倒伏的鐵絲網,如今已被連夜搶修。李龍親自帶人清障,砍斷纏繞的鐵絲,搬走炸塌的土石。他知道,每一分鐘延誤,都可能讓一個戰士失血過多而永遠閉上眼睛。
“老趙,你跟在擔架旁,隨時報情況。”他低聲交代。那名戰士點頭,一手扶住擔架桿,一手按在腰間槍套上,目光緊盯著傷員的呼吸起伏。
山路蜿蜒下行,穿過一片松林。林間濕氣重,草葉上露珠滾落,打濕了戰士們的褲腳。一名擔架隊員忽然低呼:“他醒了!”眾人停步,只見那名頭部受傷的戰士眼皮微顫,喉嚨里發出模糊的音節。隨行醫護立刻俯身檢查,解開繃帶一角,見傷口無滲血,才松了口氣:“繼續走,別耽擱。”
就在擔架經過一處陡坡時,走在前頭的戰士猛地頓住腳步。他彎腰從傷員肩頭滑落的衣領里,摸出一塊貼身藏著的玉佩——青灰色,邊緣磨損,中間刻著一個“安”字。他沒聲張,只將玉佩攥進掌心,塞進自己上衣內袋,隨后重新扛起擔架桿,繼續前行。
醫院設在山腰一處廢棄的祠堂內。青磚灰瓦,正廳被改作臨時手術室,兩側廂房則是病房。門口掛著粗布簾子,上面用紅漆寫著“戰救所”三個大字,字跡尚未干透。
醫護們早已候在門口。擔架一到,立刻有人上前接手,迅速將傷員抬入大廳。屋內燈火通明,幾盞油燈掛在橫梁上,映得墻面人影晃動。長條木桌拼成的手術臺上,鋪著洗得發白的床單,旁邊擺著幾只搪瓷盤,盛著剪刀、鑷子和棉球。
“重傷優先!”一名戴眼鏡的中年醫生站在門口指揮,聲音沉穩。他迅速掃視每副擔架上的傷員,手指點出三人:“先送這個顱腦傷的,這個腹部穿刺的,還有那個斷腿的!”
年輕護士小林抱著一包剛拆封的紗布沖進屋,額前碎發被汗水打濕。她剛從軍區培訓回來,帶來了幾臺新配發的器械——其中一臺是便攜式止血鉗調節器,模樣古怪,操作說明還貼在木箱內側。
“林醫生,止血鉗調不了壓力!”一名助手在角落喊道。小林立刻奔過去,發現機器指針卡在高位,若強行使用,可能壓斷血管。她正焦急時,那位中年醫生走來,只看了一眼,便擰開底蓋,用鑷子輕輕撥動內部彈簧,再合上蓋子,機器嗡地輕響,指針緩緩歸位。
“記住,彈簧偏左兩毫米?!贬t生說完便轉身去查看另一名傷員。
小林怔了怔,隨即用力點頭,將這句話默念三遍,又掏出隨身小本記下。她把機器抱到手術臺邊,雙手穩穩操作,看著傷員腿部動脈壓力曲線趨于平穩,終于吐出一口氣。
手術接連不斷。有人取彈片,有人接骨,有人縫合內臟破裂。沒有麻醉藥的,咬著皮帶強忍;意識模糊的,靠冰袋降溫維持生命體征。一名戰士在截肢后醒來,第一句話是:“我的槍……還在陣地上嗎?”
到了下午,第一批輕傷員被轉入廂房休養。李龍換下作戰服,穿著洗得發硬的舊軍裝走進病房。他沒帶槍,雙手背在身后,步伐輕緩。
“感覺怎么樣?”他在一張床前停下。那戰士正試圖坐起,手臂打著夾板。
“好多了,指導員。”戰士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就是胳膊還使不上勁?!?
李龍點點頭,在床沿坐下?!芭虏慌略偕蠎饒觯俊?
戰士笑容僵了僵,低頭看著自己纏滿繃帶的手?!安慌率羌俚摹翘炫趶椔湎聛恚铱匆娎蟿ⅰ麄€人……”他聲音低下去,喉結滾動了一下。
李龍沒打斷,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隔壁床的戰士忽然開口:“我頭一回負傷,也這么想??赡阒郎蹲屛覔蜗聛淼模渴抢习嚅L臨死前攥著我的手說——‘別停,替我多打幾槍’?!?
屋里靜了幾秒。先前那戰士慢慢抬起頭,看向說話的人。那人臉上有道新疤,從眉骨斜劃至顴骨,眼神卻亮得驚人。
“后來我醒過來,就想,我要活,還得打得比以前狠?!蹦侨苏f著,竟坐直了身子,“現在我能舉槍了,申請歸隊?!?
李龍看著他,許久才道:“組織會評估身體狀況。但心回來了,就是第一步?!?
傍晚時分,陽光斜照進西廂房。小林端著藥盤走過走廊,聽見會議室里傳來低語。推門一看,幾名康復中的戰士正圍坐一圈,有人講起夜襲時如何摸哨,有人回憶突圍時戰友背自己爬山。氣氛漸漸熱烈,連最沉默的那個傷員,也微微抬起了頭。
她站在門口沒進去,只是望著墻上掛著的傷員登記表。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已有十幾個被紅筆圈出,標注“可歸建”。
夜幕降臨前,李龍再次來到手術室。燈還亮著,小林正蹲在地上拆卸那臺止血鉗調節器,一邊對照說明書,一邊用鉛筆在紙上畫結構圖。她聽見腳步聲也沒抬頭,只說:“我在想,如果彈簧換成銅質的,會不會更耐用。”
李龍站在她身后看了會兒,沒說話,轉身走向藥房。柜子里,幾瓶磺胺藥粉已見底,繃帶也只剩最后兩卷。他提筆在登記簿上寫下:“急需補充消炎藥、紗布、夾板?!?
剛合上本子,外面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名戰士沖進來:“指導員!東嶺方向發現日軍運輸隊動向,指揮部召您立刻開會!”
李龍抓起外衣就走。經過病房時,他頓了頓,看見那個曾猶豫的傷員正坐在床邊,手里握著一塊青灰色玉佩,翻來覆去地看著。見李龍經過,他忽然抬頭:“指導員,我……能申請提前評估嗎?”
李龍腳步未停,只回了一句:“等醫生點頭。”
戰士握緊玉佩,指節發白。
會議室內,地圖已鋪開。通信員指著東嶺小道:“據偵察,日軍車隊三日內將經此路線運送補給,護送兵力約兩個中隊。”
李龍盯著地圖,手指緩緩劃過那條蜿蜒的紅色虛線。他剛要開口,門外傳來小林的聲音:“止血鉗改良方案寫好了,要不要現在……”
話音未落,她看見屋里氣氛,立刻收聲。李龍朝她擺擺手,她退后一步,低頭看著手中那張畫滿零件的紙。
“行動方案如下?!崩铨堥_口,聲音低而穩,“三組人,一組誘敵,一組伏擊,一組斷后?!?
他拿起粉筆,在地圖上圈出三個點。粉筆尖在紙上劃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
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照在病房窗臺上。那塊玉佩靜靜躺在傷員掌心,表面映出一道細小裂紋,像是多年前就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