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仍懸在山脊之上,清冷地灑在曬谷場的石碾上,那層薄霜般的光暈尚未散去。王大娘手中的針線早已停歇,軍裝袖內那行“為勝利織一針”也已收尾。她吹熄油燈,將針別進衣襟,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塵土。遠處指揮部的窗欞還透著微光,李龍沒有睡。
他正坐在桌前,面前攤著三份地圖——一份畫著糧道,一份標著獵戶小徑,第三份則是空白的草紙。趙勇已按他的吩咐調出近三日所有偵察記錄,此刻正用鉛筆在紙上勾出北線鐵路沿線的異常痕跡:車轍深陷處集中在夜間,炊煙升起的位置偏離村莊,且多在凌晨兩點前后熄滅。這些細節像散落的棋子,尚未連成一線,卻已透出某種節奏。
就在這時,通訊員推門進來,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他遞上一封電報殘片,是昨夜截獲的日軍無線電訊號,經情報科破譯后只剩零星片段:“華北……兵力重組……A-9區域……重點清剿……”紙頁邊緣焦黑,字跡斷續,像是從焚燒中搶出的殘骸。
李龍盯著“A-9”三字良久,指尖緩緩撫過紙面。他知道,這是他們的代號。不是誤報,也不是虛張聲勢。敵人的刀鋒,已經開始移動。
他沒有立刻下令,也沒有召人議事。反而從抽屜深處取出火柴盒,將那張殘片一角折起,塞了進去。盒壁已有幾道劃痕,是他用來記錄時間的刻度。他又抽出上一章未拆的“救國聯合會”密報,翻看送達日期——七日后。眼下,外聯未通,消息斷絕,唯有靠自己摸清真相。
“把趙勇叫來。”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山石滾落。
趙勇很快趕到,肩頭還沾著夜露。李龍將偵察記錄遞給他:“北線鐵路,過去三天,有多少趟列車經過?”
“兩趟客運,一趟貨運。”趙勇答,“但貨運列車沒登記載重,也沒報品類。”
“夜里幾點到的?”
“一點十七分。”
李龍點頭:“就是它了。客運走白日,貨列走深夜,偏偏又不報內容——他們在藏東西。”
他站起身,走到墻邊的地圖前,用紅筆在鐵路線北段畫了個圈:“派偵察兵,沿鐵道向北,查車轍、查炊煙、查一切反常。我要知道車上運的是炮,還是人。”
趙勇遲疑:“要不要通知游擊隊?”
“不。”李龍搖頭,“消息一旦擴散,敵人也會聽見。現在,我們只信自己的眼睛。”
午時剛過,老槐樹下的影子最短。
李龍站在樹旁,軍裝扣子整齊系到領口,腰間的駁殼槍沉甸甸地壓著腰帶。他沒帶警衛,也沒讓趙勇同行。王大娘提著一個布包,里面是昨夜趕制好的兩件補丁軍裝,袖口還留著未剪的線頭。
“就說送衣裳的。”李龍低聲交代,“看看周宅有沒有生人進出,墻頭有沒有新腳印。”
王大娘點頭,順著側巷走去。
宅院依舊靜謐,青磚灰瓦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廚房門開了一條縫,老仆探出身來,見到王大娘,神色微變,但還是讓她進了屋。米籃照例放在灶臺,底下壓著半片燒焦的地圖殘頁,上面用炭筆潦草地畫了火車站布局,一角標注著“夜三車入,兵滿”。
王大娘不動聲色,放下布包,說了幾句家常話便告辭。返程時,她特意繞到后巷。陽光斜照,墻根處一道新釘的木板格外顯眼——縫隙間,半截軍用皮帶扣露在外面,黃銅扣環上刻著“昭和十五年制”。
她沒停下,也沒回頭,只是將手里的布包抱得更緊了些。
回到指揮部,她把皮帶扣交給李龍。他拿在手中翻看片刻,又對照地圖殘頁上的筆跡,眉頭微鎖。
“他們盯上周家了。”他說,“但這張圖……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趙勇問。
“筆跡。”李龍將殘頁鋪平,“畫鐵軌的線條有頓挫,是右手執筆、左手扶紙的習慣。周老爺寫字,向來如此。”
他頓了頓,下令:“按圖上路線,派兩人偽裝成運糧民夫,往火車站方向走一趟。記住,不許靠近站臺,只看列車編組、數車廂、記車牌。”
“要是被盤問?”
“就說去城外糶米。”李龍淡淡道,“老百姓趕集,天經地義。”
北嶺的山脊上,風比往日更冷。
偵察兵小隊已在野徑潛伏兩日。他們藏身于巖石凹處,身上蓋著枯草與落葉,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小石頭伏在最前,雙眼緊盯山下小路——那是連接敵占區與鐵路線的唯一便道。
凌晨四點十七分,第一輛卡車駛來。帆布嚴密遮蓋,車頭掛著防霧燈,輪胎碾過碎石時發出沉悶的響聲。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整整十二輛,每車間隔五十米,巡邏兵隨行護送,每隔兩小時便有一隊日軍持槍巡查。
小石頭屏住呼吸,掏出隨身攜帶的識字本,用鉛筆快速記錄:車轍深約七寸,前輪距六尺三寸,后輪寬于前輪——這絕不是普通貨車。
“重載卡車。”他對身旁戰友低語,“運的是炮,或者是裝甲車。”
戰友點頭,從懷里摸出望遠鏡碎片——那是上一章從游擊隊換來的殘件,勉強能看清車牌尾數。他瞇眼看了許久,忽然一顫:“尾牌是‘110’……前面還有‘第’字。”
小石頭猛地記下:“第110師團。”
天光微亮時,車隊終于過完。偵察兵開始撤離,動作謹慎。就在最后一人翻過山梁時,一輛卡車因路面塌陷稍作停頓,油箱漏出一滴黑油,順著車底滴落。小石頭趁機靠近,在草叢中撿起一枚金屬罐蓋——上面 stamped著“第110師團后勤部·機油儲備·批次7”。
他將罐蓋緊緊攥在手心,貼身藏好。
李龍接到報告時,已是次日清晨。
他站在指揮部內,面前擺著三份情報:電碼殘片、周家地圖、偵察兵帶回的罐蓋。趙勇將罐蓋放在桌上,金屬冷光映著晨光。
“第110師團。”趙勇聲音發緊,“這是關東軍調來的主力,裝備精良,專打圍剿。”
李龍沒說話。他拿起罐蓋,翻來覆去地看,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機油味濃烈,還混著一絲鐵銹。這不是舊物,是剛從車上掉下來的。
他轉身走到墻邊,取下那張空白草紙,提筆寫下三行字:
一、日軍華北駐軍重組,目標明確指向A-9區域。
二、第110師團已秘密進入北線,沿鐵路與野徑分批輸送重裝備。
三、敵方監視周家,士紳階層聯絡通道面臨暴露風險。
寫完,他將紙折好,放入一個牛皮紙袋,封口用蠟密封。
“啟用‘三段式傳遞’。”他對趙勇說,“這份情報,先交民兵接應點,再轉青年觀察隊,最后送到情報科。全程不得用無線電,不得走大道。”
“要是路上出事呢?”
“那就讓每一段人都記住內容。”李龍目光沉靜,“記不住的,就別上這條路。”
他走到門口,抬頭望向山外。晨霧未散,遠處鐵道線上,一道淡淡的黑煙正緩緩升起,像一條蟄伏的蛇,正悄然舒展身軀。
趙勇跟出來,低聲問:“下一步怎么辦?”
李龍的手按在駁殼槍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等。”他說,“等他們把棋子擺完。”
山風掠過曬谷場,吹動了石碾旁那塊黑板上的粉筆灰,幾粒塵屑飄起,又落下。
王大娘正把新送來的米袋搬進糧倉,麻袋口敞開,白米在晨光下泛著微光。她伸手壓實最后一袋,拍了三下,像在確認什么。
小石頭站在不遠處,從帆布筆袋里取出紅藍鉛筆,削得尖尖的。他低頭看著識字本上畫的車轍圖,忽然覺得,那深深的印痕,像是大地被刻下的傷疤。
他合上本子,握緊了筆。
李龍站在高地上,望著北嶺方向。他的影子被朝陽拉得很長,投在泥地上,像一道沉默的防線。
偵察兵帶回的機油罐蓋靜靜躺在桌上,金屬表面映著窗外的天光,忽明忽暗。
一只蒼蠅飛進來,落在罐蓋邊緣,六足輕顫,觸須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