狽上師看到唐森的霎那間，頓時愣在了原地，連忙伸手掐了一把大腿。

疼！

這是真的！

就在不久前，長安大慈恩寺的蓮花臺下，他化身小民親眼目睹唐僧講道。

法師眉宇間那抹不染塵埃的靈韻，寶相莊嚴的氣度，早已烙印在他心底。

絕無可能老眼昏花！

且不說那唐僧尚未走出南瞻部洲，需一步步跋涉至靈山朝圣；單是他身邊有大徒弟孫悟空護持，豈容師父落得如此形銷骨立、煢煢孑立的境地？

再看眼前這人，身形憔悴，衣衫襤褸，顯然挨餓多日，連頭頂都冒出了兩寸長的頭發茬子。

哪還有半分大唐圣僧的模樣？

念頭一閃。

他當即有了主意，便稽首向前走了幾步，需要盡快確認一下。

雖然理智上認為，這并無可能，但是此人的音容相貌與那蓮花臺上的唐三藏并無二樣，實在是讓人疑惑。

“阿彌陀佛，施主為何在此捕捉蝗蟲？”

正在扶腰休息的唐森抬頭，順著那灰撲撲的僧褲往上瞅。

嚯！一個和尚！

這和尚看著四五十歲，長須打理得挺順溜，臉上掛著那種“普度眾生”式的標準微笑，手里還拄著根竹杖，一副“得道高僧下鄉送溫暖”的架勢。

唐森無奈的吐出兩個字：“吃唄。”

吃？不忌葷腥？

他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面上卻不顯，反而從寬袖中如同變戲法一樣，緩緩掏出一張炊餅，又取出一節青翠的竹筒，內里清水微漾。

“善哉，善哉。”

狽上師口宣佛號，步履沉穩地走到唐森跟前，將食物和水遞了過去，試探道：

“小施主，眾生皆苦，唯識所變。這天地間的飛禽走獸，螻蟻蝗蟲，亦有其靈性，戕害生靈以續己命，猶如抱薪救火，徒增業障輪回之苦。”

“我觀施主形容枯槁，步履蹣跚，想必是遭了無常劫數，流落至此？些許粗陋之食，清水一捧，若蒙不棄，權且果腹，暫息這饑火焚身之苦吧。”

唐森心里鄙視了一下這老和尚的說辭，心里啐了一口：“裝什么大瓣蒜！餓你三天你試試？”

可眼睛卻死死黏在那張焦香的餅子上，喉結上下滾動，口腔里瞬間有了津液。

理智告訴他，荒野孤僧來路不明必有古怪，可身體發出的生存警報，徹底壓倒了那份謹慎。

管他娘的認錯人還是假慈悲，餅是真的就行！

他眼睛放光，一把奪過竹筒和炊餅，生怕對方反悔似的。

“謝了謝了！您可真是活菩薩！”

唐森也顧不上什么形象，更不管對方眼里那看似慈祥實則審視的目光，當即背靠一棵枯樹坐下，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那吃相，極其生猛。

腮幫子高高鼓起，如同餓了三天的倉鼠，嚼得飛快。

餅屑和糠皮從嘴角簌簌落下，灌下一節清水，發出吭哧吭哧的吞咽聲。

沒有一絲一毫出家人的矜持，更沒有什么細嚼慢咽的優雅姿態，完全是茹毛飲血般的本能求生。

狽上師靜靜站著，拄著竹杖，眼神如古潭般深邃，一抹幽綠從唐森身上掃過。

唐森一邊囫圇吞咽，一邊嘴里還不清不楚地嘟囔：“餓死小爺了，老和尚你人不錯，以后你肯定能造七級浮屠。”

這市井俚語，這為了口吃食就感激涕零、毫無防備的姿態.....

不是！

此人絕不是金蟬子！

真正的玄奘法師，此刻應在觀音禪院舌燦蓮花，受千萬信眾頂禮膜拜，一舉一動皆是佛法威儀。

他該是持戒如護目睛，言談清雅若梵唄。縱使餓殍遍地，以其圣僧之心，寧肯割肉飼鷹、舍身喂虎，也斷然不會如眼前這般，為一口吃食在荒野中狼吞虎咽，形同乞兒！

狽上師修行五百載，深知化形之術的精妙與局限。

尋常妖物幻化人形，縱有九分形似，也難逃一分神異，細微之處總有破綻可循。

“怪哉！此人周身毫無妖氣，完完全全就是個凡俗濁骨！可這音容相貌，這骨相輪廓.....竟能與那圣僧玄奘生得一般無二，天下竟有如此奇事？”

這相似，已非模仿，而是天造！

純然的人氣，絕頂的相貌，簡直是為以假亂真而生的絕妙皮囊！

以假亂真？

狽上師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頓時一亮。

天降佛緣！！

這容貌，這人氣，分明是天道垂青，專為我小雷音寺降下的無上機緣。

“妙！妙極！”

狽上師強壓住內心的激動，心念電轉：

“若將此子秘密帶回小雷音寺，由黃眉老佛親自點化，再昭告妖界。言說真佛子金蟬轉世已受感召，駕臨小雷音寺講經說法！屆時，那遠在觀音禪院的唐玄奘，縱有千般真憑實據，在萬民香火的朝拜面前，也必將黯然失色！”

“真的，亦會被指為假的；而這假的......在滔天香火與眾生愿力的供奉下，假的，也能變成真的！”

“潑天香火！無量鴻運！盡歸我小雷音寺！”

狽上師仿佛已看到金身重塑，佛光普照的未來，激動得指尖都在袖中微微顫抖。

然而，這計劃之逆天悖理、兇險萬分。

在漫天神佛的眼皮子底下，玩一出“貍貓換太子”，假扮佛子金蟬？一旦東窗事發，形神俱滅都是輕的！

可.....

狽上師眼中幽光流轉，嘴角勾起一絲詭譎的弧度。

“正因為他是唐玄奘，是佛門東傳、玄門西渡的關鍵棋子，是牽動三界平衡的微妙支點。諸天神佛，反而不便輕易插手，更需維持現狀！各方勢力相互掣肘之下，這看似最兇險的‘燈下黑’，反倒成了最安全的所在！”

“再說了！”

狽上師眼神中再添幾分底氣。

“我家佛爺，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玄門東來佛祖座前門童！位份尊崇，法力廣大，在妖界，那是一呼百應，群妖俯首！若是由他親口認定此乃真佛子降世.....普天之下，哪個不開眼的敢置喙半句！”

“即便真有那不知死活的起了疑心，又能如何？佛爺他老人家要的，不過是一個名正言順的香火名頭，唐玄奘是真是假，誰在乎？”

“只要黃眉佛爺說他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屆時，自有那趨炎附勢、攀附佛緣的玄門洞主、山野大妖，巴巴地趕來小雷音寺，頂禮膜拜，獻上香火！”

“更何況，此子身上純然是紅塵濁氣，無半分妖異波動，真得不能再真！縱使是那照妖寶鏡、神通法眼細細探查，也休想瞧出半點破綻！”

狽上師在思索間，妖獸骨子里的血脈越發沸騰，這計劃一旦成真，也省去自己千年的辛苦修行，金身正果就在眼前。

與之相比，冒這點風險算得了什么，不過是一場豪賭的注碼罷了！

“阿彌陀佛，小施主，貧僧觀你流落至此，身陷困厄，卻頗有慧根。眼下正有一場天大的福緣，與你命數相投，不知你可愿聽上一聽？”

“可能長生嗎？”

唐森頭也沒抬，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

狽上師猝不及防，一口唾沫嗆在喉間，差點把自己憋死！

他老眼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這衣衫襤褸的少年。

小小年紀，哪里知道“長生”二字意味著什么！

那可是逆天改命，奪天地造化！

是他苦苦掙扎了五百載，從蒙昧獸身掙扎開智，引氣入體，熬過化形雷劫，再到如今凝丹有成。

每一步都浸透了血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即便如此，他距離那傳說中的“長生”之境，依舊渺茫得如同星河，連門檻的邊都未曾摸到！

狽上師搖頭，發出一陣干澀而自嘲的苦笑，一時竟被噎得啞口無言。

“長生，那自是不能的。”

唐森此時已吃掉了半張餅，小心翼翼地將剩下半張包好，珍而重之地塞進懷里。

隨即，他熟練地撿起兩塊燧石“嚓嚓”幾下，火星迸濺，點燃了一堆枯枝。他將捉來的蝗蟲串好，架在火上烤了起來，動作麻利。

“不好意思了，我這一遭來的不容易啊。心心念念，唯有長生二字。富貴榮華，于我如浮云。我只想踏遍千山，尋訪仙人洞府，求個溫飽存續之余，能窺得一絲長生的門徑，便心滿意足了。”

狽上師聽著這番話，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幾下，心底涌起一股荒謬感。

凡俗之人，壽不過百，所求者，不過是錦衣玉食，安穩一生，能得富貴已是僥天之幸。

眼前這少年，自身尚且朝不保夕，卻張口閉口便是那虛無縹緲、連大能都趨之若鶩的‘長生’？

簡直是愚妄山民，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觀其神色語氣，卻又不像是在信口胡謅，反倒讓狽上師生出幾分奇異感覺。

唐森說話間，已經將蝗蟲烤的焦黃，一口咬下去，蛋白質在口腔綻放，感覺還不錯。

“嗯，火候剛好！”

他滿意地點點頭，又拿起一串，自然而然地遞向狽上師：“師傅，辛苦您贈餅。來一串嘗嘗？”

狽上師早已凝丹有成，口腹之欲淡薄，葷腥亦不忌。

但眼下卻搖搖頭，拒絕了邀請。

“來，拿著吧！”唐森似乎看穿了他的遲疑，咧嘴一笑：“我吃了您一張餅，這串蟲子就當是回禮！再說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您這境界，還在乎這個？”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狽上師微微一愣，這話絕非是山野愚民能有的談吐！

“哈哈哈，妙啊，施主此言，深得我心！”

狽上師斂去眼底的異色，順勢接過那串烤蝗蟲，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施主志存高遠，令人欽佩。貧僧方才所言福緣，雖不能立地讓你證得長生，卻能保你從此衣食無憂，三餐溫飽，更可享人間富貴榮華，受萬人朝拜供奉！若你真有那份悟性與佛緣，在圣地之中聆聽妙法，參悟神通，也非難事……”

他刻意頓了頓，觀察著唐森的反應，然后緩緩吐出那最具分量的誘餌：

“至于那長生二字，機緣若至，誰說不能窺探一二呢？”

聽聞此，他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和尚。

“哦？聽起來有點意思。那您說說看，究竟是何等福緣？”

“隨貧僧前往小西天，受佛法點化，成佛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