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異常表現很快引起了家人的注意。晚飯時，母親關切地問道：“阿黔，你怎么了？今天回來就一直心神不寧的，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媽，我沒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闭f著，我低下頭，假裝專注地吃飯，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

母親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筷子在碗里輕輕攪動著，碗沿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袄哿耍俊彼碱^微蹙，語氣里帶著一絲探究，“前陣子你加班到半夜回來，眼神都比今天亮堂。今天進門時鞋跟都沒踢正，外套往沙發上一扔就癱著，這可不是累了的樣子?！?

我握著筷子的手指緊了緊，米粒在碗里堆成小小的山?！翱赡苁恰赡苁亲蛱鞗]睡好。”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帶著自己都察覺的干澀。

父親把搪瓷杯往桌上一頓，搪瓷碰撞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皼]睡好？”他指關節敲了敲桌面，“你枕頭底下的褪黑素瓶子我早上收拾時看了，上周買的，現在還剩大半瓶。阿黔，你當你爸年輕時候沒犯過事兒？說謊的時候喉結動得比誰都快?！?

我猛地抬頭，又慌忙低下頭，脖頸像生了銹的合頁?！鞍?，您說什么呢……”

妹妹“啪”地把書包往餐椅上一甩，拉鏈撞在金屬椅背上彈了彈?！案?，你上周還跟我吹，說你們部門新來了個實習生，咖啡泡得比樓下星爸爸還好喝。今天我去你公司送文件，特意繞到茶水間看了眼，那實習生正跟前臺吐槽，說你一整天對著電腦屏幕發呆，打印文件都能把 A4紙放反三次?！?

母親夾了塊排骨放在我碗里，醬汁順著碗壁淌下來?！吧现苋阏f想吃糖醋魚，我跑了三個菜市場才買到新鮮的鱸魚。今天飯桌上這道紅燒排骨，是你從小最愛吃的，你筷子碰都沒碰過?！彼龂@了口氣，“阿黔，媽養你二十六年，你眼皮一抬我就知道你要喝水，嘴角一撇就知道是受了委屈。你現在這副樣子，能叫沒事？”

父親從煙盒里抽出支煙，又塞了回去?！吧蟼€月你王叔叔家兒子，就是在開發區搞軟件那個，被人騙了三十萬。一開始也是瞞著家里，自己偷偷借網貸填窟窿，最后利滾利滾到八十萬。要不是他爸發現他半夜在陽臺哭，這事兒還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發頂，“阿黔，咱們家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但也不至于讓你一個人扛事。你王叔叔后來找了我們幾個老伙計湊錢，好歹把窟窿填上了?！?

我扒拉著碗里的米飯，米粒黏在勺底?！鞍?，我真不是錢的事兒。”聲音悶在喉嚨里，像被棉花堵住。

妹妹突然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澳蔷褪枪ぷ魃系氖?？上周你不是說你們部門在競標那個新能源項目嗎？是不是沒拿下來？”她走到我身邊，伸手想掀我放在桌下的手包，“我看看你手機，是不是客戶又刁難你了？”

“別碰！”我猛地把包往懷里一拽，手背撞在桌角上，疼得鉆心。包里的金屬打火機硌著肋骨，像塊燒紅的烙鐵。

母親“呀”了一聲，伸手想碰我的手背?！霸趺催@么大反應？手撞紅了吧？”

我慌忙把手背到身后，掌心全是冷汗?！皼]事沒事，就是……包里有份重要合同，怕折了角。”

父親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規律的節奏，像在打什么暗號?！昂贤磕闵现苷f項目資料都存在加密硬盤里，隨身帶著的只有 U盤。”他身體微微前傾，“阿黔，你今早出門時，我正好在陽臺澆花?？匆娔阍趩卧T口跟一個穿黑色夾克的人說話，那人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你們說了不到三分鐘，他塞給你個牛皮紙信封，你接過之后臉色就變了?！?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呼吸驟然急促起來?！鞍?，您看錯了，那是……那是快遞員，送了個文件。”

“快遞員？”父親的聲音沉了下來，“咱們小區快遞員都穿藍色工裝，那人穿的是黑色夾克。而且他摩托車停在消防通道，咱們物業上周剛在業主群里通知，消防通道嚴禁停車。”

妹妹突然拍了下手，“我知道了！哥你是不是談戀愛了？被人家甩了？”她湊近我，鼻尖幾乎要碰到我肩膀，“上次你跟張阿姨介紹的那個護士姐姐相親，回來就躲在房間里聽歌，跟今天這蔫樣一模一樣?！?

母親瞪了妹妹一眼，“小彤別瞎猜。”她轉向我，語氣軟下來，“阿黔，要是感情的事，更該跟家里說。你張阿姨認識不少好姑娘，不行媽再托人給你留意留意。”

我搖搖頭，喉結上下滾動。“不是感情的事?！?

父親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面的路燈透過玻璃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叭ツ甓炷阍诠さ厮嗤?，躺醫院里還跟我們開玩笑說‘就當給自己放年假’。今天不過是掉了魂似的坐了一天，就把你難成這樣？”他轉過身，燈光照亮他鬢角的白發，“那天送你去醫院，你麻藥醒了第一句話問的是工地進度，第二句問的是醫藥費能不能走工傷。你從小就是這犟脾氣，報喜不報憂?！?

母親從櫥柜里拿出個蘋果，用水果刀慢慢削著皮。果皮連成一條長長的線，在她膝間晃悠。“你五歲那年，跟隔壁小虎搶玩具車，被他推在石頭上磕破了額頭。流了那么多血，你哭著跑回家，卻跟我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后來小虎媽帶著他來道歉，你還護著他說‘不怪他’。”她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放在碟子里推到我面前，“阿黔，你護著別人的心思媽懂，但你不能護著我們，讓自己遭罪?！?

妹妹突然跑回房間，拿著本相冊出來?！案缒憧?，這是你十歲生日那天拍的，你把最大的那塊蛋糕偷偷塞給我，結果被爸發現了，罰你站了半小時。”她翻到另一頁，“還有這張，你高考完去打暑假工，用第一筆工資給我買了個芭比娃娃，自己卻啃了一個星期的饅頭?！彼穆曇舻拖聛?，“哥，你總是對我們好，可我們也想對你好啊?！?

父親從抽屜里拿出個鐵皮盒，打開來里面全是我從小到大得的獎狀?！斑@張是你小學三年級得的三好學生，那天你放學舉著獎狀跑回家，書包帶都跑斷了。”他拿起另一張，“這是你大學畢業時的優秀畢業生證書，你說要找份好工作，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他把獎狀一張張鋪平，“阿黔，你總想著對我們好，可你知不知道，看到你這樣魂不守舍，我們吃不下睡不著，你就算掙再多錢，我們能過得安心嗎？”

母親擦了擦眼角，“前天我去菜市場，碰到你李阿姨，她說她兒子在外地工作，前段時間被人騙去搞傳銷，一開始也是瞞著家里，后來還是警察聯系家屬才知道。你李阿姨這幾天頭發都白了，見人就說要是兒子早點跟家里說，也不至于……”

“媽！”我打斷她，聲音帶著顫抖，“我跟他不一樣。”

“是不一樣。”父親把鐵皮盒收起來，“你比他懂事，比他能扛事。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更擔心。你越是懂事，心里藏的事就越重?！彼叩轿疑磉?，手放在我肩膀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阿黔，你記不記得你十二歲那年，跟人打架把胳膊打斷了？你怕我們擔心，自己忍著疼去小診所包扎，結果感染了發炎。最后還是老師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才知道?！?

妹妹突然說：“哥，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該看的了？上次我在你電腦里看到個文件夾，名字叫‘證據’，里面全是些照片，好像是……”

“小彤！”我厲聲打斷她，心臟狂跳不止。

父親和母親對視一眼，母親的臉色瞬間白了?！白C據？什么證據？”

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沒什么，就是……就是工作上的一些資料，客戶那邊的，不方便讓外人看?！?

父親走到我面前，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阿黔，你看著我?！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二十年前，你發高燒到四十度，迷迷糊糊中還抓著我的手說‘爸爸別擔心’?，F在你長大了，覺得自己能扛事了，可在我眼里，你還是那個會發燒會害怕的孩子。”

母親把一杯溫水放在我手邊，“阿黔，喝口水吧。有什么事，等你緩過來再說。但你要知道，無論發生什么，我們都是你的后盾?！?

妹妹拉著我的胳膊晃了晃，“哥，你看咱們家這盞燈，去年臺風天線路壞了，你爬梯子修的時候摔下來，膝蓋磕青了一大塊。當時你說‘小傷沒事’，可我看見你半夜起來偷偷抹藥膏?！彼宋亲?，“你總是這樣，把疼藏起來?！?

父親嘆了口氣，“我年輕的時候，在廠里跟人起沖突，被領導扣了三個月獎金。那時候你媽剛懷你妹妹，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我每天假裝上班，其實是去碼頭扛大包，扛了三個月才把錢掙回來。后來你媽發現我肩膀磨破了，抱著我哭了一晚上?！彼粗遥鞍⑶诉@一輩子，誰還沒遇到過坎兒？但坎兒再大，也大不過一家人的心齊?！?

母親把我的手從背后拉出來，看到我手背上的紅印，眼圈紅了。“你小時候學騎自行車，摔了八次都不哭，今天就撞了下桌角，手都攥白了。這事兒對你來說，比摔八次還疼，對不對？”

妹妹突然跑進廚房，拿了把菜刀出來。我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靶⊥愀墒裁?？”

妹妹把菜刀往桌上一拍，“哥你不說是不是？那我現在就去報警！就說我哥行為異常，可能卷入什么危險的事了！反正你不說，我就去找警察說！”

“小彤！”母親慌忙把刀拿走，“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沖動！”

妹妹跺著腳哭起來，“我不管！我不能看著我哥一個人難受！上次他失戀，躲在房間里三天不出來，最后還是我把他拖出去喝酒才好的。這次他肯定遇到更大的事了，我不能不管！”

父親把妹妹拉到身邊，“小彤別哭，你哥不是不想說，是他覺得說了會連累我們。”他轉向我，“阿黔，你是不是擔心會牽連家里？”

我渾身一震，像被看穿了心事。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母親走過來，輕輕拍著我的背，“傻孩子，一家人哪有什么牽連不牽連的。你爺爺當年在鄉下被劃為富農，全家被下放到農場，那時候你爸才六歲，跟著我們吃了多少苦？可我們一家人互相扶持，不也挺過來了？”

父親接道：“就是。你奶奶常說，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捆筷子折不斷。咱們家就是一捆筷子，再大的風雨也能扛過去。”

妹妹擦了擦眼淚，“哥，你要是擔心我們，就更該說了。你一個人扛著，萬一出點什么事，我們怎么辦？你想想，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和爸媽……”她說不下去了，捂著嘴哭起來。

看著妹妹哭紅的眼睛，母親擔憂的神色，父親堅定的目光，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喉嚨發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

母親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粗糙，卻很溫暖?！罢f吧，阿黔，不管是什么事，我們都陪著你。”

父親點點頭，“對，我們一起想辦法?！?

妹妹哽咽著說：“哥，我們……我們一起面對?！?

我深吸一口氣，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捌鋵崱鋵嵤恰?

然而，我的回答并沒有打消家人的疑慮。父親放下碗筷，認真地看著我，說：“阿黔，你可別瞞著我們，有什么事情就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我心中一暖，但同時也更加糾結。我知道家人是關心我，可這個秘密實在太沉重，我害怕會牽連到他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爸，真的沒事，你們不用擔心我?！?

妹妹也在一旁插嘴道：“哥，你就別逞強了，你這一整天都怪怪的，肯定有事瞞著我們?！?

看著家人擔憂的眼神，我心中一陣愧疚。我多么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訴他們，讓他們幫我分擔這份壓力?？墒牵碇歉嬖V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