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浸滿墨汁的粗布,沉甸甸地壓在河西諸城之上。張議潮剛從密室出來,滿心的忐忑還沒尋到落地之處,西街老繡娘周氏的繡坊方向,就傳來吐蕃兵馬蹄踐踏石板路的“噠噠”聲,碾碎了夜的寧靜。
他貓著腰,身影隱入青石板鋪就的小巷。檐角那串銅鈴被夜風吹得輕晃,細碎的叮當聲,好似提前敲響的警示鐘。行至繡坊后窗,殘月漏下幾縷微光,借著這點光亮,他看見吐蕃戍卒像惡狼撲食,把周氏拖出了繡架。老繡娘平日里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此刻散亂不堪,銀簪掉在地上,滾出老遠,她手里還死死攥著半幅沒完工的唐式襦裙,細密針腳里纏著的金縷,在暗夜里泛著微弱的光——那是她偷摹《簪花仕女圖》的繡樣,本想著給閨女備一份像樣的嫁衣。
“突瞿!竟敢私繡唐裝!”吐蕃兵一腳踢翻繡繃,彩線飛濺,跟血花兒似的。周氏哭嚎:“這是給閨女……備的嫁衣啊……”聲音還沒落地,藏式皮鞭就抽在她脊梁上。那皮鞭帶著倒刺,一鞭下去,就把她身上絹帛般的衣衫絞得稀碎。張議潮攥緊祖父留下的錯金銀橫刀,鮫魚皮刀柄被他捏出冷汗,刀柄上“張氏世守”四個刻字,和周氏繡繃里藏著的《開成石經》殘頁,就像兩簇在黑暗里掙扎的小火苗,是漢家文脈沒被掐滅的星火。
吐蕃贊普那道“焚毀漢籍,剃發易服”的詔令,突然在他腦子里炸響??裳矍埃苁项澏兜氖诌€在比劃唐裝對襟的紋路,和昨日他在密室臨摹《開成石經》時,殘頁上“禮”字的筆畫重疊在一起。兩種文明的印記,在這暗夜狠狠碰撞,周氏脊梁上濺出的血珠,落在青石板上,也濺在他心里,把守護文脈的決心,澆得愈發堅硬。
等吐蕃兵押著周氏走遠,張議潮翻窗進了繡坊。案上,被踩得稀爛的繡樣旁邊,靜靜躺著半塊開元通寶——正是他前日托人帶給周氏,用來傳遞暗語的信物。他拾起通寶,指腹摩挲“開元”二字,恍惚間,幼時母親身著唐裝、燈下繡團花的模樣浮現眼前,喉頭像被什么哽住,說不出話來。
這時,坊外更夫敲梆,“篤篤”三聲,三更到了。張議潮把繡樣殘片、通寶藏進衣襟,轉身要走。路過被吐蕃兵燒毀的學塾遺址,斷墻下幾點螢火忽明忽暗,像極了文脈傳承的微光,哪怕微弱,也頑固地亮著。這一夜,繡娘蒙難的慘叫,成了他心底舉義護文的催征鼓,讓守護漢文化的念頭,在血與火的煎熬里,扎得更深、更牢。
張議潮出了繡坊,沒急著回住處,繞到城南舊碼頭。河西的風卷著河腥味,撲面而來。碼頭上,幾艘破舊貨船隨著水波輕輕搖晃,船篷里透出昏黃的光,那是幾個漢家船工在偷偷議事。見張議潮過來,為首的老船工李大叔忙起身:“少爺,您可算來了。吐蕃人最近查得緊,咱們運出去的經卷,十有八九被截……”
張議潮眉頭擰成“川”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遞過去:“這是新抄的《論語》殘卷,你想法子交給沙州的商隊,讓他們走隱秘路線。還有,盯著那些吐蕃兵的動向,尤其是對漢人文物的搜刮……”話沒說完,遠處傳來犬吠,還有吐蕃兵的喝罵聲。李大叔趕緊把油紙包藏進船底暗格,沖張議潮使個眼色:“少爺快躲躲!”
張議潮貓腰鉆進船旁的蘆葦叢,剛藏好,就見幾個吐蕃兵舉著火把,兇神惡煞地闖上碼頭?!巴祸?!船上藏了什么?”吐蕃兵用長矛戳著船板,火星子濺得到處都是。李大叔賠著笑:“大人,就幾條破魚,還有些換錢的粗布……”吐蕃兵不信,上船翻了個底朝天,火把把船篷都燎著了邊角,才罵罵咧咧離去。
等吐蕃兵走遠,張議潮從蘆葦叢出來,李大叔劫后余生般抹把汗:“這些狼羔子,早晚遭報應!少爺,您可得想辦法,不能讓咱們的文脈斷在這輩人手里……”張議潮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山巒,聲音沉得像夜:“斷不了。只要還有人記著漢字,還有人想著唐裝,文脈就斷不了。今夜繡娘蒙難,就是警示,咱們得更快、更隱秘地把文脈續下去……”
回到張氏宅邸,張議潮沒回臥房,又摸進東側地窖的密室。點燃蠟燭,把剛帶回來的繡樣殘片、開元通寶,和《開成石經》殘頁放在一起。燭光搖曳,映著他年輕卻滿是堅毅的臉。他鋪開新的宣紙,蘸墨,一筆一劃寫:“河西之地,文脈如縷,吐蕃暴虐,欲斷其根。然繡娘周氏,以血肉護唐裝繡樣;船工李大叔,冒死傳經卷殘篇……我輩當承其志,護文脈長存,待得東風起時,重見天日……”寫到最后,筆鋒凝力,墨汁在紙上洇開,像他心里燃著的火,要把這黑暗燙出個窟窿。
次日清晨,張議潮換了身尋常布衣,去西街打探周氏消息。往日熱鬧的繡坊,如今門楣耷拉,鎖著把生銹的鐵鎖。街坊們見他過來,紛紛使眼色。一個賣菜的老漢湊過來,壓低聲音:“周氏被拖去了吐蕃軍營,聽說要治‘私傳漢俗’的罪……唉,她那閨女,昨兒哭昏在街頭,不知咋樣了……”
張議潮攥緊拳頭,指節泛白。他轉身往吐蕃軍營方向走,剛靠近,就被戍卒攔住?!罢咀?!漢人不許靠近!”吐蕃兵用長矛指著他,滿臉兇橫。張議潮強壓怒火,用吐蕃語說:“我是來送繡品的,我家……想給吐蕃大人定制唐式香囊……”邊說邊往懷里掏提前準備好的碎銀。
吐蕃兵見錢眼開,收了銀子,卻不放他進去,只說:“里面的事,少打聽!再啰嗦,把你也抓進去!”張議潮沒辦法,只能遠遠望著軍營里的帳篷,心里祈禱周氏能熬過這一劫。
回到家,張議潮把自己關在書房,鋪開《開成石經》殘頁,一筆一劃臨摹。每一筆落下,都帶著昨夜的憤怒與決心。窗外,陽光透過窗欞,落在紙上,映出他專注的側影。他知道,眼前的臨摹,不只是練字,更是在續文脈,在給河西的漢人,給那些像周氏一樣守護漢俗的人,傳遞一份希望——文脈未絕,傳承不止。
到了夜里,張議潮又出了門,這次是去城郊的破廟。破廟里,藏著河西幸存的幾位文人,他們秘密聚在一起,抄錄經典、傳授漢學。廟門虛掩,他輕推而入,殿內燭光昏黃,幾個身影圍坐在一起,見他進來,忙起身見禮。
“議潮,你可算來了?!蹦觊L的私塾先生鄭青崖握住他的手,“昨夜聽聞繡娘周氏之事,眾人心里都不好受。咱們得加快抄經的進度,多留存些火種……”鄭青崖身形清瘦,一襲破舊青衫滿是補丁,原本修長的雙手只剩扭曲殘肢,那是因教授孩童唐文,被吐蕃人殘忍斬斷的??杉幢闳绱?,他仍每日用斷臂夾著木棍,在沙土上艱難書寫漢字,渾濁眼中始終閃爍倔強:“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讓孩子們記得自己是唐人?!?
張議潮點頭,從懷里掏出新抄的經文:“這是近日抄的,大家看看。還有,我想聯絡沙州、瓜州的義士,把文脈傳承的網織得更密……”
眾人圍坐,燭光映著一張張執著的臉。鄭青崖用斷臂夾著木棍,在沙土上一筆一劃寫“唐”字,雖歪斜卻力透沙層,他說:“每寫一次,就記牢一分,文脈就續一分……”他們討論著如何躲避吐蕃兵的搜查,如何把經文傳遞到更多地方,如何在這文化絞殺的困境里,硬生生闖出一條傳承的血路。張議潮聽著,偶爾插話,眼神里的堅定,感染著每一個人。
夜漸深,破廟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張議潮起身告辭,臨行前,鄭青崖用斷臂夾著一卷東西遞給他:“這是剛抄好的《詩經》殘卷,你想法子送出去。記住,文脈在,河西的魂就在,咱們漢人,就不會被吐蕃人徹底壓垮……”那卷殘卷,被鄭青崖用布條緊緊纏在斷臂上,布條上還沾著他書寫時留下的沙土,帶著熾熱的溫度。
張議潮揣著經卷,消失在夜色里。月光灑在他肩頭,照亮他前行的路,影子側后,延展,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