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廚房，爐火氣息徹夜不散。

第二天上午十點，一股香氣飄過。

香氣源于石板上的五十個面團子。

與其叫點心，不如叫面疙瘩。

它們經過一夜的醒發和后續的制，呈現一種焦褐不均。

李米特的分類粗暴簡單。

十個最小最扁、表面只刷了薄薄一層粗糖水的，是第一檔；

三十個個頭稍大、微微鼓起、混了些灰褐色鷹嘴豆粉、淋了幾滴酥油的，是第二檔；

十個形狀最飽滿、顏色最深的，是第三檔。

每個檔位都是同樣的丑。

阿尼爾的手藝提升有限，勉強能讓面團不散架。

哈里斯和薩魯克負責看火和搬運，眼神里寫滿“這玩意兒真能交差？”

“阿尼爾，把這十個，”李米特指著第三檔的墨綠色面團，“單獨裝好。其余的分裝兩筐。”

哈里斯和薩魯克苦著臉搬起籮筐，阿尼爾將那十個綠色面團碼進一個陶罐里，蓋子蓋得嚴嚴實實。

剛收拾停當，達摩堵在門口，“糕點！”

哈里斯和薩魯克兩人如蒙大赦，立刻把兩大籮筐第一、二檔的面疙瘩抬到達摩面前。

“這里。”李米特的聲音依舊四平八穩，“規矩是：第一檔給掃地的雜役，第二檔給守殿敲鐘的武僧，第三檔只給最該吃它的人。”

他把那個綠色面團托在掌心，遞到達摩面前。

達摩看都沒看一眼，直接塞進嘴里。

“分！”

武僧們如釋重負，撲向那兩個籮筐。

沒有秩序，沒有分配，有的只是哄搶。

第一檔那些小面疙瘩被抓走，有的武僧連看都不看就塞進嘴里；第二檔淋了酥油的、稍大些的面團成了爭奪的焦點，面團被爭搶著塞進嘴里，沒有人嫌棄氣味。

后殿這片平日里肅穆的區域，瞬間變成了充滿原始口腹之欲的野餐地。

嘈雜，混亂，低吼，咀嚼......

一個雜役老頭，大概是聽到動靜，蹭了過來。

他看著籮筐里剩下的幾個最次等的、甚至被踩扁弄臟的第一檔面疙瘩。

李米特走過去，在達摩的視線盲區，從薩魯克那邊接過一個第二檔的，還完整的稍微像點樣子的面團。

他蹲下身，塞到那老雜役手里。

“給你的。”

老雜嘴唇哆嗦著，不敢像武僧那樣大口吞咽，只是小口小口撕咬，細細咀嚼。

喧鬧并未持續太久，分量本就有限的面疙瘩很快被哄搶一空。

武僧們舔著嘴唇，意猶未盡，散去。

風卷殘云，后殿恢復了平靜，地上只剩一堆被踩扁的殘渣面皮。

哈里斯和薩魯克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渾身酸軟。

“收拾干凈。”李米特直起身，吩咐哈里斯和薩魯克。

“另外，帕西奶奶，哈里斯，薩魯克，下午跟我出去。”

天剛蒙蒙亮，巷火廚房院門就被拍得山響。

幾十雙赤腳踩踏地面的悶響，混雜著婦人吆喝、孩童哭鬧、漢子們推搡聲。

“開門！李米特先生！昨天的糕點還有嗎？”

“給我留一個，就一個！我家小子昨天聞著味就哭！”

“滾開，我先來的。帕西奶奶！帕西奶奶！我帶了豆子換！”

哈里斯用后背死死頂著那扇門板，臉憋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

“排隊，都排隊！說了多少遍了，糕點還沒做！沒做！”他扯著嗓子吼。

昨天那場哄搶的余威猶在，但眼前這陣仗，比達摩帶著武僧來時更嚇人。

消息一夜之間飛遍了貧民窟的每個角落。

神廟后殿的武僧老爺們，為了一口面疙瘩大打出手！

那東西，是巷火廚房做的！

是那個能讓達摩大人連著喝八天湯的李米特先生做的！

“先生！怎么辦？！”哈里斯扭頭朝棚屋里吼，“門要頂不住了！”

棚屋里，土灶的火已經燒旺。

李米特站在新壘的操作臺前，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慌亂。

他面前攤著一大塊昨晚就揉好、經過一夜醒發的面團。

阿尼爾正滿頭大汗，揪著面團，雙手沾滿面粉，動作依舊笨拙。

他正努力將面團搓成大小差不多的圓球，再捏出鳥頭和尾巴的雛形。

“帕西奶奶，點火，熱鍋。哈里斯，開門。”

“開門？！”哈里斯以為自己聽錯了。

“開一條縫。”李米特補充，“薩魯克，去門口喊：今天的糕點，只換不賣！上游的野羅勒葉子、老船木的刨花、或者能吃的豆子、米粒！按東西排隊！亂擠的，搗亂的，一塊都沒有！”

薩魯克一個激靈，連滾爬爬沖到門邊，扯著嗓子把李米特的話吼了出去。

門外瞬間安靜了一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騷動。

但這一次，不再是混亂。

有人開始低頭在泥地里翻找相對干凈的泥塊；有人沖向恒河灘涂去薅野草；幾個漢子互相推搡著，沖向巷子深處堆放破船板的地方；

幾個婦人從懷里掏出用手帕包著的一小撮豆子或米粒，高高舉起，拼命往前擠。

李米特走到阿尼爾身邊，看著他手里那個歪脖子歪嘴、勉強能看出是鳥的面團。

“太慢。”他吐出兩個字，拿起一個面團，手指翻飛，動作大開大合，沒有絲毫美感，只追求速度。

揪團，搓圓，拇指一按捏出鳥頭，食指一劃拉出尾巴，三下五除二，一個同樣丑陋但速度極快的“泥鳥”就成型了，被他隨手丟進旁邊撒了層薄灰的簸箕里。

“就這樣。快！五十個！火候不等人！”

阿尼爾看著李米特的手法，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個費了半天勁才捏出點形狀的面團，一咬牙，不再追求什么鳥樣，學著李米特的樣子，揪、搓、按、劃。

動作瞬間快了一倍。

捏出來的東西更丑了，但數量開始飆升。

第一批二十個奇形怪狀的“泥鳥”被阿尼爾手放進蒸籠，架在滾水上。

熱氣蒸騰。

院門開了一條縫。

哈里斯和薩魯克如臨大敵，一個收貨，一個維持秩序。

一塊塊河泥、一把把野草、一小撮發黃豆子、甚至幾片刨花被一雙雙手遞進來，換來一張張用木炭寫在棕櫚葉上的號牌。

蒸籠揭開，熱氣轟然散開！

二十個“泥鳥”在蒸汽中膨脹變形，顏色加深，表面坑洼不平，有幾個甚至裂開了口子。

賣相慘不忍睹，但那股味道卻勾得門外的人群一陣騷動。

“第一號！”哈里斯扯著嗓子喊，聲音發顫。

一個瘦得皮包骨的老婦人，顫抖著遞上寫著一號的棕櫚葉，又捧上一小把洗得發白的鷹嘴豆。

哈里斯將“泥鳥”用芭蕉葉一裹，塞進她手里。

老婦人燙得直抽氣，卻死死攥住，轉身擠出人群，躲到墻角，撕開芭蕉葉，對著那丑陋的面團狠狠咬了下去。

她燙得眼淚直流，卻大口咀嚼著，腮幫子瘋狂蠕動。

李米特看著第二個、第三個...拿到“泥鳥”的人，無論是漢子還是婦人，都如同餓狼撲食，不顧燙嘴，大口撕咬。

阿尼爾看著這一幕，捏面團的手更加用力。

他不再看自己捏的東西有多丑，只盯著數量。

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熟練，帶著一股狠勁.

第二批“泥鳥”入籠。

李米特走到灶臺邊，拿起那個裝著野羅勒髓的小陶罐。

這一次，他沒有只涂在特定的面團上。

他用木勺刮起一小塊膏體，直接丟進了蒸鍋翻滾的水汽里。

滋啦！

門外排隊的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的氣味沖得一陣咳嗽，騷動更大

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昨天在后殿聞到過類似氣息的，眼睛瞬間紅了.

他們知道，這是好東西，是達摩大人喝的那種湯的味道！

“第三檔！第三檔出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

人群徹底瘋狂。推搡、叫罵、哀求。

哈里斯和薩魯克被擠得東倒西歪，幾乎控制不住局面。

混亂中，一個穿著中年男人，擠到了院門口。

他手里沒有泥巴野草，而是緊緊攥著幾枚盧比硬幣。

他看著哈里斯手里那個“泥鳥”，“我...我用錢買！”舉起盧比，“給我一個，就要那個綠色的！”

哈里斯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棚屋里的李米特。

李米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拿起燒火棍，撥了撥柴火，讓火焰燒得更旺。

“今天的糕點，只換，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