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在遠離河岸的林中空地上。白日的喧囂與河水的濕氣被茂密的樹冠隔絕在外,只留下林間特有的、帶著腐葉清香的寂靜。篝火在空地中央噼啪作響,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奮力驅散著四周粘稠的黑暗,卻只在有限的范圍內投下搖曳不定的光暈。幾顆疏朗的星辰點綴在深邃的天幕上,光芒微弱,更襯得這片被火焰照亮的方寸之地如同汪洋中的孤島。
晚餐是林風用【基礎烹飪優化】處理過的簡單烤魚,魚肉細嫩,焦香四溢,但氣氛卻遠不如食物本身有滋味。莉婭只勉強吃了小半條,便默默地放下了。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并攏的膝蓋上,整個人蜷縮在篝火旁。跳躍的火光映在她失神的金色眸子里,卻點不燃一絲往日的靈動與傲嬌。那總是嘰嘰喳喳、活力四射,甚至能把跑調的歌謠唱得理直氣壯的“首席詩人”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被沉重心事壓得透不過氣的小小身影。微不可聞的嘆息不時從她唇間逸出,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夜風吹散。
不對勁…太安靜了…這哪是平常那只精力過剩的小鳥?林風放下水囊,挪近了一點,刻意放柔了聲音:“喂,莉婭?還在為那顆會發光的石頭…或者巴恩大叔的反應發愁?”他試圖找個輕松點的話題切入,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莉婭緩緩地、近乎呆滯地搖了搖頭,目光依舊沒有焦距地落在躍動的火苗上,仿佛靈魂的一部分已經飄向了遠方?!笆^…巴恩大叔…都不是?!彼穆曇魩е环N深入骨髓的疲憊,像是跋涉了千萬里,“是…家里的事?!彼聊似蹋∏傻谋且砦⑽Ⅳ鈩?,似乎在積攢著傾吐的勇氣,才繼續說道,聲音低得如同耳語:“我離開王都…不是真的為了當什么吟游詩人。我是…逃出來的?!?
“逃”字出口的瞬間,篝火另一側,那緩慢而規律的“沙…沙…”聲,出現了極其細微的變化。
巴恩坐在稍遠的陰影里,背靠著一棵粗糙的老樹根。他低垂著頭,粗糲的大手正用一塊油石,一如既往地、緩慢而專注地擦拭著他那把從不離身的匕首。寒光在火光下流淌,映亮他灰白如鋼針的短發和左頰那道深刻的刀疤。他的動作看起來沒有任何改變,沉穩如山。但林風敏銳地捕捉到——那擦拭的頻率,似乎微不可查地…慢了一絲?就像流暢的溪流中,被一顆看不見的小石子短暫地阻滯了一下。
莉婭似乎并未察覺這細微的變化,或者說,她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拔覀兦G棘鳥家族…世代忠誠!”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像繃緊的琴弦猛地彈響,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委屈噴薄而出。金色的眸子里燃起憤怒的火焰,但很快又被涌上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可是…那些卑鄙的家伙!他們…他們竟然誣陷我父親‘勾結邊境獸人’!說我們家族為了利益,私下向獸人部落出售禁運物資,甚至…甚至提供邊境布防圖!”
“勾結獸人?!”林風倒吸一口冷氣,異界的常識碎片瞬間涌入腦海。即使對這里的政治再不敏感,“勾結獸人”這四個字的分量也足以讓他心驚肉跳!在人類王國,這是最惡毒的叛國指控,意味著與那些被視為野蠻、劫掠成性的獸人部落同流合污,幾乎等同于自絕于整個人類世界!“這…這怎么可能?!”
“當然不可能!”莉婭的淚水終于滾落下來,她用力用手背擦掉,聲音哽咽卻帶著荊棘鳥家族血脈里的倔強,“父親一直在努力改善和獸人邊境部落的關系,提倡用有限的、受控的貿易來代替無休止的流血沖突!他…他只是想減少邊境平民的傷亡!這怎么就成了‘勾結’?!”她的肩膀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無助而微微顫抖?!澳切┗斓啊麄儌卧炝怂^的‘密信’和‘賬本’…證據做得天衣無縫…國王陛下震怒…父親被剝奪了所有職務,軟禁在府邸,等待審查…”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想平復洶涌的情緒,但眼中的憂慮卻像濃霧般彌漫開來,比夜色更深沉:“我…我逃出來,是因為有人偷偷告訴我…審查只是個幌子。政敵們鐵了心要置我們家族于死地!他們…他們甚至可能在找機會直接…”她抬起手,在自己纖細的脖頸上做了一個快速抹過的動作,小臉瞬間變得煞白,“我必須做點什么!管家伯伯說…如果能找到父親當年推動邊境貿易時,與某些相對溫和派的獸人部落首領私下簽訂的、被國王陛下默許過的‘非正式諒解備忘錄’的原件…或許能證明父親的初衷是和平而非背叛!可是…”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她捂住臉,聲音從指縫里漏出,帶著破碎的哭腔,“那份東西…據說早就被父親最大的政敵,首相的心腹…在一次‘意外’的府庫火災中,故意燒掉了!根本…根本不存在了!我…我是在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嚓!”
篝火另一側,擦拭起匕首好像停下了那么一瞬!
下一秒,仿佛什么都沒發生**。又緩慢地響起,聽上去動作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穩、更加一絲不茍。只是…那油石摩擦刃面的聲音,似乎比之前沉重了幾分,發出的不再是“沙…沙…”的輕響,而是帶著一種金屬冷硬質感的“銼…銼…”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他依舊沉默,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長長的、濃墨重彩的影子,那沉默之下,仿佛有洶涌的暗流在無聲地奔騰咆哮,比篝火的噼啪聲更令人不安。
看著莉婭仍在微微顫抖的肩膀,林風壓下心頭的疑慮,長長地嘆了口氣。什么政治漩渦、家族傾軋,對他這個只想在異世界“茍住”、重建平凡日常的異鄉人來說,都太過遙遠也太沉重了。
“別想那么多了,先喝點熱的?!绷诛L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試圖驅散空氣中的冰冷。他從鼓鼓囊囊的行囊里翻出一個小布袋,里面是之前從瑪莎雜貨鋪換來的一點珍貴可可粉。小心翼翼地將深褐色的粉末倒入一個有些變形的小鐵杯中,加了點水,然后架在篝火邊緣的鐵架上加熱。
鐵杯里的水漸漸溫熱,可可粉融化開來,散發出一種原始而苦澀的香氣。林風集中精神,目光凝視著杯中逐漸變得粘稠的深色液體,心中默念:【基礎烹飪優化】。一縷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柔光從他掌心溢出,悄無聲息地融入升騰的熱氣之中。幾秒鐘后,一股濃郁醇厚、帶著奇異甜美奶香和極致絲滑質感的誘人香氣猛地爆發開來,瞬間蓋過了篝火的煙熏味和森林的草木氣息,霸道地占據了每個人的嗅覺。那香氣溫暖而充滿安撫的力量,仿佛能直接熨帖到靈魂深處。
林風將優化好的熱可可遞給莉婭,杯壁溫熱卻不燙手:“喏,特制安神飲料,喝完好好睡一覺。天塌不下來…”他頓了頓,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有說服力,“…明天再說。”
莉婭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小心翼翼地接過溫熱的鐵杯。掌心傳來的暖意和那令人莫名心安的濃郁香氣,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她小口小口地啜飲著。那熱可可的質地絲滑得不可思議,順著喉嚨滑入胃中,立刻化作一股溫熱的暖流,迅速擴散至冰冷的四肢百骸。那極致香濃的口感仿佛帶著某種撫慰人心的魔力,雖然無法驅散心中沉重的陰霾,卻實實在在地驅走了一些刺骨的寒意和無助感。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喝著。喝完后,她將空杯默默地還給林風,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甭曇魩е鴿庵氐谋且?,卻比之前多了一絲活氣。她裹緊身上的的外袍,將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靠著背包,在身心俱疲和熱可可帶來的暖意包裹下,很快沉沉睡去。只是即使在睡夢中,她秀氣的眉頭依舊緊蹙著,仿佛還在與夢魘中的敵人搏斗。
看著莉婭呼吸變得均勻,林風松了口氣,但心情并未有絲毫輕松。他拿起幾根枯枝,添進篝火,讓火焰燃燒得更旺一些,驅散更深露重的寒氣。跳躍的火光映照著他略顯凝重的側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強烈的探究意味,投向了篝火另一側的巴恩。
巴恩依舊在擦拭著他的匕首?;鸸庠谒饨欠置鞯膫饶樕咸S,投下深深淺淺、不斷變幻的陰影,讓他刀削斧鑿般的面容顯得更加冷硬。他低垂著眼簾,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手中的刀刃上,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那“銼…銼…”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里帶著一種冰冷而執拗的韻律,仿佛永無止境。然而,林風分明能感覺到,在那磐石般平靜無波的表象之下,是比篝火更加熾烈、也更加冰冷的暗流在涌動。尤其是當跳躍的火光偶爾照亮他低垂的眼眸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寒芒,如同他手中匕首的鋒刃,銳利得刺人。
“邊境獸人…”*林風在心中反復默念著這個詞!
夜風吹過林間,掠過樹梢,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帶來遠方的寒意和幾聲凄清悠遠的狼嚎。篝火噼啪作響,努力燃燒著,映照著三個姿態各異的身影:沉睡中眉頭緊鎖的貴族少女、陷入沉重思索的異界來客、以及在寒光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獨自擦拭著戰爭傷痕的老兵。那銼刀摩擦匕首的聲音,成了這寂靜之夜唯一的背景音,沉重地敲打在林風的心上。前路,如同這濃重得化不開的夜色,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口上。